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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章(02)

    淑云悄悄过来,在明杰的身边蹲下,妹妹凄楚的样儿,心口像是被蜡封上了。明杰没有觉察,依旧念叨说:“高营长,这就是命啊,当年没碰上你多好,我早有人家了,哪等到今天!自从见了你一面儿,心里没别人了,想不到你是个狠心的人。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,这些年魂儿魄儿,早跟着你走了,只剩下这副空架子,有时候真想随你去了,看看跟前的爹娘,想想还有那么多党的工作,我不能走啊,等把二老送走了,我啥也不留恋,跺跺脚就随你去了。”
    淑云怕惊吓着妹妹,柔声问道:“明杰,你来了几时了?到处找不着你,你咋不跟婶子言语一声。”明杰看了嫂子一眼,心口一热,嘴里却说:“我清静一霎,你们就难受,青天白日,我还跑了不成!”
    淑云默默点燃了纸钱,说:“高营长,如今咱日子好过了,江山是你打下来的,嫂子可没忘了你。你是为神的人,阴阳两界,不许想三想四,你走你的奈何桥,她走她的阳关道,多在那边积德行善,托生到好人家做儿女。”明杰说:“小高,你在那边保佑咱们的江山事业,村里成立了互助组,大伙儿都在组里,日子一天比一天好。”
    淑云说:“小高,你是有良心的,好好保佑着俺妹妹,别让她招灾惹病,让她平平安安,一门心思过日子。妹妹有个不好,你别怪嫂子狠心,拉下脸来,你休想在嫂子这里使一刀纸钱,再也不搭理你这个负心汉了。”火光映着淑云红彤彤的脸,两颗晶亮的泪珠儿,金豆子似的从嫂子的脸上滚下来,啪地掉进火里去了。
    烧完了纸,淑云说:“妹妹,咱们走吧,你大爷大娘等着你过去磕头呢。”明杰默默向小高的坟堆三鞠躬,跟着嫂子走了,刚走出几步,天地间凭空起了一阵大风,风打着旋儿,把明杰的头巾卷走了,明杰追了一阵,头巾像一面鼓荡的旗帜,被风托着越旋越高,没入天际,一会儿看不见了。
    天空高远,几粒星辰在天空闪烁,东天上开始冒红了。明杰呆呆地看了一会,痴痴地说:“嫂子,你看,你看,高营长是个多么重情义的人啊!”淑云朝地上呸呸啐了两口,骂道:“能不重情义?小高啊,你对不住妹妹一番苦心,没良心,把妹妹害苦了!”
    霍老二早上起迟了。昨晚在老三家喝了一夜酒,到了天亮,侄子把他送回来,和衣在炕上趴了一阵儿,平安夜已经过了。一睁眼睛,窗纸上映着一派儿红光,冒太阳了。街筒子里爆竹噼啪噼啪响成一串,孩子们的笑声呼喊声把他惊起来了。
    口渴得厉害,舌头像一把木铲,脑子里雾胧胧的,眼前天旋地转,想起来却身不由己,挣扎了一阵儿,头重身子轻,一点劲儿也没有,盼着跟前有个人,给他送口水喝,可谁会在这时候照应他?越想越觉得凄凉,不觉掉下两滴冷泪。
    躺了一阵儿,牲口棚里骡子咴咴地叫着,昨天铡了几把草料扔给它,夜里头脑昏沉,哪有力气喂它?人老了还不如牲口呢,牲口还有个回嚼,他有啥?肚子里空空荡荡,几碗淡酒把肠儿肝儿泡醉了,今儿这碗饺子怕是吃不上了。
    街上一阵噼啪的鞭炮声,孩子们的欢呼声灌满了街筒子。他侧耳听了一阵,没听见明美的声音,倒是运生在院子里高呼:“过年喽!过年喽!”霍老二的心,不由热乎起来。
    昨天在街筒子里碰上了运生,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,前后没人,他抓住运生的小手,把一卷儿钱塞在运生的手里,小声嘱咐说:“运生,把钱给你娘,让你娘给你买洋糖吃,听见了没?”运生挣脱了他的手,他蹲在地上,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,干硬的胡茬子,往孩子的脸上蹭,运生咧着嘴儿想哭。
    瘫子家里从后面抄过来,压着嗓子恶狠狠地骂道:“霍老二,你作死吧!有我一口气儿,你甭想认他!”说着,把运生手里的钱扒拉出来,扔在地上,狠狠地跺了两脚,说:“霍老二,杨家人穷志不短,谁要你的短命钱!你死了这条心吧,我把孩子砸砸糊了墙头,也不认你这个绝户爹!”
    羔子娘领着运生走了几步,回头看了一眼呆呆站着的霍老二,跺着脚说:“你还嫌没现眼啊,趁着没人快滚吧。”霍老二转身走了,瘫子家里弯腰捡起地上的钱,噗噗地吹了两口,掖进腰里去了。
    霍老二想一阵儿,咧着嘴哭一阵儿,过年他霍老二六十了,该走回头路了,他爹走的那年四十八,比起爹娘来,他多活了十二年,该知足了。人活着为啥?为了一口吃食?十几岁跟着师傅学艺,踩烂了多少门槛儿,摔了多少跟头,生一口冷一口,师傅吃稠的他喝稀的,到了二十岁上,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,出了学徒,背着石匠筐子踩百家门,一跌一磕受了多少委屈?数九寒天,掺磨掺到腊月二十八,年关到了,主家赏他二斤白面,回家和老三包一顿饺子。
    他和明美偷偷摸摸好了几年,身后有了根儿,心里的罪过,像瓜秧上的倭瓜似的越结越大,不免愧怨交加,哪儿还有做人的颜面!看见明美,看见一天大似一天的运生,又想多活几年,盼着运生长大成人,干活儿更加卖命,庄稼地里起早贪黑,不似以前混天没日,多少给运生挣下一点家产,将来撒手去了,不枉做了一回爹。霍老二卧在冰冷的炕上,思前想后,鼻子眼睛哭挪了位,半个枕头水汪汪的,在鞭炮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    不知啥时候,他被人晃醒了,睁眼一看,明美坐在炕沿上流泪,抽咽着说:“你还记得今儿是啥日子?”霍老二咧着嘴吧,呜呜了几声,鼻涕出来了,说:“明美,我不值得你怜惜,你走吧。一会人来了,你咋出门儿?”
    明美侧着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,抹着泪说:“到了今儿这个地步,我还有脸?管他谁来,我不管了。我端来一碗饺子,快起来洗把儿脸,哪有你这样的!”霍老二赶紧爬起来,听见魏三官在街上高声说话,明美赶紧抽了包袱,躲到茅厕里去了。
    三官提了一个包袱,进门看见霍老二撅着腚洗脸,笑道:“二哥,都啥时辰了?饺子在肚子里打好几个滚了,你还没闻见年味呢,早起一霎,谁家锅里不是滚烫的饺子?八里洼没讲究,要饭的还坐在炕头上呢。睡瘪了肚子,睡大了头,过年饭还有啥滋味儿?”
    霍老二猫洗脸似的,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,说:“三官,光棍汉子最怕过年,跟前连个人也没有,吃龙肉,也吃不出香甜来。”三官拧了一根烟,见桌上搁着一大碗饺子,说:“还是兄弟情份,老三早过来了?饺子一出锅,钟秀他娘就撵我来给你送饺子,紧赶慢赶,还是赶在后头了。”霍老二含混地嗯了一声,往嘴里扒拉饺子,肚子里空空的,一会儿风卷残云,两碗饺子下去了。
    霍老二问:“钟秀有动静儿?孩子乍一离开家门,男爷们还好说,女人们怕是不好受。”三官说:“哪有这么快,还在路上呢。钟秀他娘从昨天眼睛没干过,女人们心眼小眼窝浅,有啥难受的,革命需要嘛。”霍老二吧嗒了几口烟,说:“摊到谁身上也一样,昨天碰上淑云,没等说话,眼圈先红了。难为仲林大哥了,一个儿子一个孙女都在朝鲜,不担心是假的。”
    两人吸了一会儿烟,三官欠身说:“别在家里闷着了,咱俩分头转转,春上的事儿在眼前了,互助组咋个搞法,听听大伙儿的意见,抽个空儿咱们议一议,把章程改一改。”两人出来,霍老二闩了大门,在街筒子里分了手,三官往学田家里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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