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七章(01)
天生四时,地生万财,以养万物而无取焉。明主配天地者也,教民以时,劝之以耕织,以厚民养,而不伐其功,不私其利。——《管子﹒形式解》
第五十七章
淑云和明仁落早起来了,街筒子里有零星的鞭炮声,噼啪噼啪的脆响,天上几颗麻亮的星辰,像瞌睡人的眼睛,眨也眨的。爹娘屋里还没动静,昨晚一家人守岁睡迟了。过道里悬着的宫灯,透出微微的红光,满院子染成一派暗红,堂屋门边文丞武尉两尊门神,银盔银甲,神态像是温和了,不似白天面目狰狞。
淑云在牲口棚里解了小手,系着腰绳出来,明仁在院子里发愣,淑云说:“你把灯笼灭了吧,天快亮了。”明仁把宫灯挑下来,噗地一口吹灭了。堂屋里点亮了灯,淑云说:“爹娘起来了,进去吧。”
明仁和淑云一前一后进了堂屋,爹娘刚下炕,淑云帮着爹娘套上过年的新衣。仲林一件新棉袍子,一件儿对襟马褂,一顶新毡帽,昨晚明仁给爹剃了胡须,乱蓬蓬的胡须,变成了一抹银索,看起来格外精神。明仁娘也是一身新打扮,大襟褂子,灯笼裤,青色的柳条带子打着裹腿,脚上是淑云做的花鞋。
淑云给婆婆梳完头,从怀里摸出一根亮晶晶的银簪子,别在婆婆的纂儿上,笑微微地说:“本来盘算戥点银子给您打一对儿耳环,谁知今年银匠没下乡,打听了好几回,有说老银匠过去了的,有说老银匠得了症候出不了门的。这支簪子,是上回水生他爹赶集买的,身量不小,样子不怎么好看。”明仁娘喜滋滋地说:“我和你爹上了年纪,倒是该给孩子们添置点啥,儿孙们高兴,当老人的心里踏实。”
等把两个老人拾掇利索了,明仁和淑云把爹娘搀在椅子上坐下,两口子齐跪在地上,磕了几个响头,说了些大吉大利的话。仲林说:“你们出去转转,给你二叔二婶磕完了头,再到你三叔家见礼,一会儿过来人,哪儿也去不了。”淑云说:“天还没亮透呢,我给您下碗饺子再去不迟。”明仁娘说:“快去吧,我没到七老八十,不能啥事儿都靠你。”
淑云和明仁出了门,东天上刚刚放出晴光来,街筒子里很安静,门楼上的宫灯还亮着。淑云嘱咐说:“他爹,你打起笑脸来吧,老人不高兴呢,你脸上不好看,心里啥滋味儿?”
明仁说:“水英不定吃上饺子呢,想起水英和明礼,我笑不出来。”淑云抽着鼻子说:“我心里比你难受,心像被谁摘了去似的,年节里,家里稀罕笑脸,再难受也别让老人看出来。”明仁没有话,加快了脚步。
到了二叔家门口,大门早开了,明仁和淑云都觉得蹊跷,二叔咋起得这么早?进了大门,二婶在天井里发呆,跪下给婶子磕了头。婶子说:“你爹娘咋样?你二叔还没起呢。”淑云看了小东屋一眼,问婶子:“妹妹起来了没?这苦瓜也躺得住!”这一声问,明杰娘的眼泪闪闪地下来了,淑云吓了一跳,问:“咋了,妹妹身上哪儿不熨帖?”
婶子流着泪说:“天还不露明,听见大门响了一阵儿,以为是你们两口子过来磕头呢,出来一看,你妹妹早不见人影了。”淑云安慰说:“婶子,大过年的别掉泪,您沉住气儿,我出去看看。妹妹是个明白人,做不出出格的事儿。”
淑云和明仁进了屋,跪在炕前给二叔磕了头,二叔还在睡梦中,明仁不敢惊动二叔,悄悄和淑云退了出来。淑云说:“他爹,你到三婶子家里磕头去,误了时辰老人不高兴。三婶子问起来,你说我一会儿过去。”
明仁头里走了,淑云劝道:“婶子,您伺候二叔吃饭。您别管了,我知道妹妹在哪里。”明杰娘流着泪说:“一年到头,没一天松快日子,你妹妹啊快把我揉搓煞了。淑云,我咋这么命不济,不愁吃不愁喝,谁不说我享福!”淑云念劝了婶子两句,告辞出来。
明杰一定去看小高了,淑云想到这里,不由万念俱灰,猛丁想起水英来,眼里不觉落下泪来。出了村,远远看见明杰头上裹着红头巾,在小高的坟头跟前坐着,心里又酸又疼,这个年节咋了?没了往年的热闹劲儿,不顺心的事一拨儿连着一拨儿。
淑云往前走了几步,站住了,妹妹有多少话要对小高说啊,让她说会儿话,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吧。又一转念,今儿大年初一,开年的第一天,路上人来人往,该生出多少闲话来!早上风硬,妹妹身子柔弱,禁不住风寒,想着一路过去了。
明杰脸上很平静,默默注视着小高的坟堆。坟堆上一蓬蓬枯草摇曳着,寒风飒飒地飞动,像哭声又像笑声,隐隐而来。今年秋上,三官霍老二他们给小高立了一通石碑,碑表端严,碑冠巍峨,上书“革命烈士高峰同志永垂不朽”,高峰像一位忠诚的哨兵,瞭望着八里洼。
小高的供桌上,摆了两碗儿水饺,两盅儿水酒,几碟儿小菜,插了三炷高香,香烟袅袅猎猎。明杰幽幽地说:“高营长,今儿新年了,往年里你一个人多冷清啊,你还好吗?我盼着革命胜利了,你回来接我,谁知你早走了在黄泉路上……高营长,咱俩没有缘分,我不能舍下你,一辈子我守在你身边…….”明杰眼里一阵阵发湿,两行泪挂在腮边冻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