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章（02）
老黄说：“咱们正在组织干部南下，县里的好多骨干，抽调到南方去了。 你觉得不合适，我回去跟老车说。我等你个痛快话儿。”明义思索了一阵儿说：“我同意组织的意见。”老黄哈哈一笑，说：“就是嘛，咱们这些人，好像一把草籽儿，走到哪里撒到哪里，在哪里生根发芽。好了，明义同志，回家跟媳妇儿说一声，准备准备，过一天跟我一块走。”
陈雅敬的车衣厂，在三番原来的区公所粮仓，明和当了几年仓库屯粮食，过了粮荒，院子闲下来，被陈雅敬买了去，改造成了车衣厂。陈雅敬不愧是个生意人，很会做买卖，他有印染厂成衣厂，产销一条龙。滞销的花布，残次品，下脚料，都做了成衣，价钱非但没落下来，比卖花布多了两成的收入。
车子进了区公所粮所，老黄跳下车来，跺跺脚说：“立田，三番稳定下来了，明义走了之后，县委临时派不出干部，三番这一摊子你先挑着，没困难吧？”范立田不假思索地说：“困难肯定有，三番的工作，刚刚有了一些眉目，好多工作，需要从头开始。黄县长，咱们这些人，就是跟困难打交道的，您和耀先同志放心吧。”老黄很满意，哈哈一笑说：“这话我爱听，小范不玩虚的！”老车说的没错，范立田是个很有能力的干部。
老黄一行人往轧衣间里走，耳边飞着喳喳的轧衣声，越来越近。从车间里出来一个人，朝这边看了几眼，快步过来了。老黄说：“此人鬼鬼祟祟，脚步儿不实，不像是个正派人。”范立田说：“陈氏染业的账房先生，姓李。”老李到了跟前，老黄仔细打量了老李一眼，老李脸上一个很大的酒糟鼻子，像颗熟透的桃子，几颗稀疏的麻坑子，小时候长天花留下的。
老李认得明义和范立田，两人来查看过几次了。他不认识黄县长，老黄五大三粗的身坯子，往跟前一杵，像一座铁塔，没等说话腿先些软了。老李慌张地说：“范书记、董区长，您屋里坐，陈经理出去了，一会儿就回来。”老黄依旧盯着老李看，老李笑起来的时候，脸上的麻坑子在不安地抖动，眼珠子不停地轱辘着。
范立田说：“这是县里黄县长，来看看军装做的怎么样了。老李，陈掌柜不在就算了。”老李冲老黄深深躬了下身子，说：“黄县长，怨小人眼拙，不是范书记介绍，哪儿敢认！”
老黄哈哈大笑，屋檐上的麻雀受了惊吓，轰地飞走了。老黄说：“什么大人小人，新社会了，你我都一样。老李，走走，进去看看嘛。俗话说，不做亏心事，不怕鬼叫门。只要心眼儿长得正，天上落焦雷，砸不着脚面子。”老李硬着头皮，领着老黄等人进了车间。
车间里男男女女忙成一团糟，棉絮儿到处乱飞，老黄顺手拿起一块黄布，使劲拽拽咬咬，没说什么。车间里噪音很大，老黄捧着嘴巴，问身边轧衣的女人：“一天轧能几件儿？”女工身上头上挂满了棉絮，顺手捋了一把，抬起眼皮，紧张地说：“三件儿呢。晚上不停电，做四件儿。”
老李挤过来，大声吆喝着说：“大家别偷懒磨滑，抓紧干活儿，不紧着点儿赶不出来。黄县长，三番电力供应不足，时不时地停电，老牛拉破车。”老黄说：“老李，这活儿不同往常，一定保证质量。”老李说：“黄县长，您放一百个心，我们一定尽全力做好。”
老黄抄起一件做好的棉衣，捏捏闻闻，偏头问老李：“今年的新花？”老李说：“刚从河北调过来，来的是籽棉儿，错不了！棉绒儿又细又长，好着呢。”老黄不动声色地说：“拿称来！”老李找了一杆儿秤过来，老黄勾起一件棉衣称了称，点头说：“斤两一定够。不算里表，三斤六两花，一两也不能少。”
范立田说：“前天走了一批，军事科刘科长过来查验了一遍，还算满意。”老黄看了范立田一眼，心事重重地说：“立田同志，千万不要让人打了马虎眼，一定要保证质量，咱们的战士在战场爬冰卧雪，冻死了人，我拿你是问。”老黄说的立田心里沉甸甸的。
老黄转了转，几个人出了车间。老黄问：“年前工夫不多了，时间不等人。告诉你们老板，加班加点，我给你们限个时间，腊月二十五以前，十万件棉衣一件不少上交，你们多辛苦辛苦，战士们不容易啊。”老李咽着唾沫点头，长出了一口气。老黄走了几步，又站住了，在院子里扫视了一遍，回头问老李，“棉衣库房在哪里？打开库房看看。”
老李指了指一溜儿库房，眼皮不停地跳，“黄县长，钥匙不在我身上，在陈老板的抽屉里锁着呢。我是个跑堂的，管管账目，帮着查看查看，进货出货，陈老板一手管着。”老黄一笑，露出两排整齐的大黄牙，像剥了皮的老玉米。老黄说：“老李，你跑一趟，我想会会你们陈老板。”
老黄跟着老李进了办公室，老李泡了一壶儿茶，手哆嗦着给老黄倒了一碗儿，陪着小心说：“黄县长，慢待您了。您稍坐一会儿，我去去就来。”黄县长挥着手说：“快去，快去！”老李和范立田打了声招呼，急惶惶地走了。
老黄说：“老李不地道不实靠，是个贪财的人。有几个麻子不坑人？陈雅敬倒是会用人儿！立田明义同志，对这些还没有改造过来的资本家，千万不能掉以轻心。”范立田觉得老黄小题大做，明义说：“黄县长，您放心，我和立田检查过几次，没发现什么问题。两万件已经送上去了，县里军事科刘科长还表扬我们呢。”
老黄说：“没有事当然好，就怕人家和咱玩二五眼。眼下形势看起来挺平稳，要考虑到斗争的复杂性长期性。一定保证不出问题。”老黄摸出个烟荷包，从帽筒里抽出一截儿高丽纸，顺手捻了一根喇叭筒，吱吱地吸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