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(06)
三官问:“羔子,你说话,往后还打不打牌?你这副德性,人家把你卖了,你也不知道到哪里使钱,还有胆儿卖老婆!”羔子脸红的炭火似的,咧着嘴,像吃了八个苦瓜,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,拿棉袄袖子擦了一把,撇着嘴哭了。 三官冷笑着说:“熊了吧?你的本事呢!羔子,你这熊样儿,浑身剔不出二两狗肉,还装腰粗呢。往后还打不打牌?”
羔子捂着脸说:“三叔,我再也不打了,我要是再打,您把我的手剁了去!”三官说:“狗改不了吃屎!羔子,不是我和你霍二叔在跟前,这事儿闹大了。羔子,口说无凭,你立下个字据,再打牌咋办?”羔子吭哧着说:“我不认字儿。三叔,您老就是凭证,再打牌您咋样都行。”
三官说:“好吧,今儿先把人放了,再让我碰上,我不管你爹娘咋求我,先把你们送到局子里蹲两年大狱。”霍老二给那人解了绳子,说:“我认住你俩了,要是再上门找不痛快,你只管来!”两人冲三官和霍老二作了个揖,慌慌张张地走了。
雪索索落落下了一个晚上,明美坐在炕上抽抽搭搭哭了一个晚上,泪水像决了坝子,把一条毛巾哭得水汪汪的。羔子跪在炕前的搓板上,一张干巴巴的瘦脸,被明美打肿了,看似有一点儿发福。羔子很困,两眼慢慢合上了,身子一歪一个激灵,慌乱地看明美一眼,又跪直了。
明美坐在炕上,脚在被筒子里暖和着,她起了狠心,这一遭儿一定把羔子收拾过来。羔子祈求地说:“明美,杀人不过头点地,打也打了,骂也骂了,俗话说,打了不罚,罚了不打。你饶了我这一遭儿。”明美不理他,羔子这个下作东西,她才不怜惜呢。
羔子说:“庄稼地里我不行,我想挣仨瓜俩枣养家糊口。牌桌上来钱容易,开赌场的蔫老六,不流汗不冒烟,人家日子过的!种地是个苦营生,和蛴螬差不多,我这副小身板儿,吃不了那个苦。明美,我想给运生挣份儿家业,今儿我把你押上了,本想挣个大发的,谁知失了手。”明美骂道:“放屁!羔子,你咋不把你爹你娘押上!”羔子说:“他俩不值一副骨牌钱,白送人家人家也不要!”
明美的火气又撞上来了,这个人没半点儿人性,猛地跳下炕来,拾起地上羔子的鞋底,照着他的脸,劈啪又是一阵儿猛抽,羔子杀猪似的嚎叫起来:“明美,你谋杀亲夫!打人不打脸,你让我咋出门儿?娘,我的亲娘啊,明美把您儿子打死了,您咋不管管她!我的娘啊,要了我的命了!”羔子在地上划拉着,满眼里黄堂堂的都是金子。
明美婆婆在天井里,不安地走动着,听着明美屋里的动静儿,窗上映着昏黄的灯光,雪地上印着一片苍黄的灯影儿。雪还在下,索罗着细碎的声音,明美婆婆头上下白了,听着羔子一遍一遍地叫唤,心里像塞了一把雪,又凉又寒。羔子哪吃过这样的苦头?明美也忒心狠了,想说明美两句,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。该!活该!是该给他长长记性。当娘的心软,实在听不下去了,跺着脚回了屋。
瘫子也没睡,嘴里噙着烟管儿,鼓着腮使劲地吧嗒着。羔子娘进来,没头没脸地说:“明美忒狠毒了,把咱羔子打得鼻青脸肿,还不松手儿!都说明美心和面善,我算见着好脾气的了。”瘫子说:“慢性子人惹着了才了不得呢。他娘,你别管,羔子是该管教管教了。”
羔子娘说:“我管教你几回,有管教孩子的,有管教男人的?男人是天,是一家之主,不宾服男人,哪还了得!你别说疯话,不定哪一天,打到老娘头上来了。”瘫子不说话,按了一锅烟,刚噙到嘴里,羔子娘一把夺下来扔到炕地下,骂道:“就知道抽,一把火把屋顶点着了,死也死不下个囫囵尸首!”羔子娘掉了几滴泪,哭咧咧地出去了。
轻手轻脚走到窗户底下,羔子在屋里说:“哼,他俩还不值一副骨牌钱,白送给人家人家也不要!”一句话,羔子娘心里凉了半截,这就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起来的儿子呀,天地良心!羔子,娘这一辈子不是为了你,哪儿的枯井里填不下个身子!
耳边噼啪一阵鞋底响,羔子疼得没人腔嚎叫起来。羔子娘心里一哆嗦,轻轻敲打着窗棂子说:“明美啊,好孩子,你歇歇手吧,喘口气儿,别跟狼骨头一般见识。你急出个好歹来,我指望谁去!”
屋里没了动静儿。只听羔子哭着说:“娘啊,您不要儿子了?我有个好歹,杨家可绝了后了。”羔子娘哽咽着说:“羔子,但凡你是个有良心的,明美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。别鬼哭狼嚎的了,自己拉的屎自己舔,我才懒得管你呢。”
羔子哭着说:“我的娘啊,您说句好听的吧,我还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,儿子没了这口气儿,您白发人送黑发人。”羔子说:“羔子啊,还没封大冻呢,掘个急坑子不费事,你咽下这口气,娘一张席筒子,把你卷出去。”
明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,隔着窗户说:“娘,您别甩话给我听,不看在您老人家面上,今儿我叫他身上没一处囫囵。”羔子娘冷笑着说:“他是个有气性的,早嘟噜到粱头上了,给你让开一条道儿。”明美又是一阵儿抽打,一边打一边哭着说:“娘,有您这句话,您可别怪我,打残了我养他一辈子,打死了我守他一辈子!”
羔子又是一阵儿哀嚎,说:“娘,您说句好听的吧,啥难听您说啥,您咋看不出火色来!明美,你饶了我……哎哟……娘啊,我受刑不过了。”羔子娘扑通给明美跪下了,不停地求告道:“明美啊,我的好孩子,婆婆给你跪下了,你也是当娘的人,人心都是肉长的,你该体谅当娘的心。明美啊,从今儿,这个家你做主了……”
明美开了门,羔子娘像个雪人似的跪在窗下,忙把婆婆搀起来,拍打着婆婆身上的雪,流着泪说:“您这是何苦!娘,有养畜牲的,可没有养疮养疖子的,您老人家这不是折我的寿嘛。”羔子娘说:“明美,他就是粪坑里的蛆,我也是他娘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