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(02)
淑云放下手里的活儿,给婶子倒了一碗水,红着眼圈儿说:“水莲还没有过年的衣裳呢。 想想真是亏待了她,有件好衣裳是姐姐的,有口好吃的是弟弟的,有活儿才是她的呢。上一回三官婶子一句话把她惹恼了,手心手背都是肉长的,到了跟前,吃亏的还是俺水莲。”
明华娘说:“当爹娘的一碗水也端不平,明兰还不是一样儿?啥事儿依着明智,明兰也是一肚子委屈。宁当人家儿女,不当人家爹娘。这话儿说到根儿上了,爹娘心里的委屈,当儿女的哪有明白的!淑云,水英的日子定下了没?”
淑云说:“还没呢。两个孩子在学堂里上学,不见人影儿,不好定日子。”明华娘说:“我盘算年跟前给你老四定下来,过年认了亲,到秋上预备给他办喜事儿。”淑云明白婶子的意思儿,说:“三官婶子还没动静呢,学田在中间插了一嘴,有了这层儿关系,媳妇反倒不好意思说话了。”
明华娘呆了半晌,说:“知己的亲戚才好说话呢。淑云,这事儿,你当嫂子的不操心,谁说话婶子心里也不踏实,还是你跑一趟儿,有个动静儿,我该预备的预备,省得到时候忙乱。”淑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,少不得应承了下来。
送婶子出来,明仁娘在天井里和学田媳妇说话。学田家里脸盘子本来就大,偏又是小鼻子小眼睛,这也罢了,偏偏脸上的几样儿,挤在了一起,越发显得脸大的像半拉场院。淑云看见学田媳妇就想笑,一出门儿把嘴捂上了。学田家里看见明华娘转身走了,淑云在后面喊了两声婶子,学田家里没想没听见,出了大门。
淑云说:“学田婶子咋了,谁得罪她了?”明仁娘说:“谁得罪她?来借牲口走娘家呢,我说明仁赶着牲口出门儿了。这个学田家里,跟谁也使性子。”明华娘冷笑着说:“刚才去借小青,小青身子单薄,牙口老了,经不住她身坯子折腾,我没给她好脸看。”
明仁娘噗哧笑着说:“我说呢,一进门儿狼嗓吊脸,像谁欠着她啥似的。”明华娘说:“人家是来跟咱要情分的,说学田刚给董家当完牲口,把这茬儿忘了!要情分跟三官要去,董家凭着闺女,哪儿找不到婆家!谁家的媳妇是自己进的门儿,她倒好意思儿!”明仁娘说:“学田家儿女完事了,用不着人了。”
学田家里没走远,出了大门又踅回来,人家不定咋编排她呢。俗话说,好话不背人,背人无好话。学田媳妇疑心明华娘嘴贱,站在院外面,听了个仔细,耷拉着脸回来,一张黑脸像锅底似的,淑云怕学田媳妇和婶子吵起来,忙说:“婶子,快屋里说话,到不了天黑,明仁回来了,让您侄儿给您送过去。”
学田家里没理淑云,翻着眼皮瞪着明华娘说:“我就寻思着你这张破嘴嚼舌!明华娘,当面你骂我几句,我白吃白挨,背后磨牙,不怕烂了舌根子!”明华娘脸色也变了,学田媳妇一脸儿横肉,一砣一砣肉疙瘩,胳膊比驴腿还粗,心里先怯了,退了几步,说:“他婶子,嘴巴长在我身上,我愿磨牙就磨牙,愿嚼舌就嚼舌,你是大路上生的?还是场院里长的?管得这么宽!”
学田家里嘿嘿冷笑了几声,说:“明华娘,我是腊月里生人,动手动脚惯了,今儿我先撕了你这张嘴!”学田媳妇一挽袖子,要动手撕打,淑云怕婶子吃亏,忙上前拦住学田媳妇,陪着笑脸说:“婶子,咱娘俩没红过脸儿,媳妇记着您的好处呢。俺婶子有不对的地方,媳妇替婶子领罪,你骂我两声出出气儿。”
学田媳妇说:“侄媳妇儿,从你进了董家门里,咱是多一姓的娘们,婶子处处高看你一眼,这个脸婶子给你,不看在你面子上,今儿我给她撕成三瓣子嘴,叫她吃啥也不香甜。”
好不容易把学田家里劝住,明华娘依仗着在自己家里,骂咧咧地说:“淑云,你别拉她,她敢动我一指头,我剁了她的爪子!”学田媳妇冷笑着说:“明华娘,你别狗仗人势!你打听打听,俺屋里他爹见了我,腿肚子抽筋,别说是你。我一泡尿屙下俩儿子,哪一个不是九斤半?俺是讲理的人,不跟你一般见识就是。”
学田媳妇不轻不重的几句话,把明华娘镇住了,婶子立马老实了,脸上起了一层笑容,说:“他婶子,跟人家借东西,谁不是陪着笑脸说好话,哪有你这样的,不知道还以为遭了强盗呢。”学田媳妇说:“我不会笑。我就这副脸堂儿,你借就借,不愿意借别说风凉话。”
明华娘咽了口唾沫,答应了下来,说:“她婶子,咱可说好了,你可别压坏了俺小青,小青的脖子,还没你手腕子粗呢。”学田媳妇说:“有人我跨上骑几步,没人我抱着它,行了吧。”明华娘笑嘻嘻地领着学田媳妇牵小青去了。淑云小声说:“俺婶子吃这一套儿,欺软怕硬。”明仁娘也笑着说:“强梁遇着强梁了,不是一路人,走不到一块儿。”
三官媳妇给钟秀做棉袄,一边絮棉花一边掉泪。听三官说朝鲜冻死人,一张口热气冻成冰片儿了,一拨拉耳朵就下来了。今年种了二亩棉花,原本想纺成线,到织布店里织几匹布,谁知忙完了秋天,明杰摽着她上学堂,弹的棉花一两也没动,今秋上雨水好,棉花绒子又细又长,给钟秀絮了一个棉袄,想想又给水英絮了一个,儿子媳妇马上要上前线了,她心里又是爱又是疼。
再过几天钟秀订亲,今年的五铺蚕,赶上了阴雨天,收成不好,好在价钱比往年好,收的钱三官一分没敢动,预备着钟秀定亲的开销,仲林一再不让多花钱,越是这么说,她越觉得亏欠着水英。
咋晚上三官和学田掰着指头一算,还差着一大截儿呢,学田手里倒是有钱,却是个不作主的,钱罐子在老婆怀里抱着,一分别甭想抠出来。学田说:“俗话说,有多大的荷叶,包多大的粽子。有多少钱,办多少事儿,董家不是贪财的人家,花多了也是无益。”三官说:“钱算啥,再多的钱,不是人挣的?明年年景好了,多养几铺蚕就回来了。”今儿一早三官到八里堡借钱去了。
三官媳妇做着棉袄,心里塞得满满的,偷着笑一阵儿,又掉一阵儿眼泪,儿子不上前线多好啊,过了秋天,把水英接过来,歪过年头儿,她当奶奶了。正想着心事儿,院子里的狗叫成一团,把着窗棂子看了看,一对儿红彤彤的包袱进了家门。心里登时明白了,忙蹬鞋下了炕。
嫂子手里提着一对儿包袱,嫂子答应的好好的,难道又变卦了不成?三官媳妇把嫂子让进屋来,嫂子把包袱往炕上一放,脸上一阵阵地发虚,“她大姑啊,你的好意我领了,我还想留着闺女使唤两年呢。玉兰这闺女不着调教,早给她定下来了,我可拴不住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