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四章(01)
国之所以为国者,以有民也;民之所以为民也,以有谷也;谷之所以丰殖者,以有人功也。 ——《潜夫论·务本篇》
第五十四章
三官媳妇一边给钟秀做鞋子,一边暗自流泪,她养了二十年的儿子,再过几天就到冰天雪地里打仗去了。昨天,娘儿俩说了一宿话,和所有母亲一样,她舍不得让钟秀离开,三官媳妇的心,一下子让儿子掰走了。
今儿一早,钟秀和水英去了三番。钟秀说,最近几天体检,集结训练几天,说不定年前就开拔了。儿子说出发前,一定回来一趟,看望爹娘。明仁和三官去三番送孩子们,鞭梢子一响,她的泪止不住了,回头看淑云,淑云比她坚强得多,一滴眼泪也没有,看着闺女上了车,默默地摆一摆手,两架大车轱辘着远去了。
天光还没亮透,牛郎星在当顶闪烁着璀璨的光芒,树梢子上的霜挂很厚,急风一吹,满树闪着灿白的寒光。村口静得出奇,她和淑云一前一后往回走,两人一句话也没有。淑云走得很急,像有急事儿等着她似的,一会儿拐到家里去了,听到大门咣当一响,啥动静也没有了。
屋里只有她一个人,钟元睡得像一只死狗,房里空了起来,屋里静极了,静得脊梁沟子阵阵发凉,盼着来人说说话,把她空荡荡的心填起来。她咳嗽着,她想弄出一点动静来,让这个房里有一点声响。
手里捏着鞋底儿,锥子却不知往哪里攮,一不留神,锥子攮到肉里去了,殷红的血流出来,含在嘴里吮了一下,鞋底子上洇染了一片儿血迹,多不吉利呀,她想。大门咣当响一声,三官媳妇打了一个激灵,钟秀又回来了吧?
拢了一把头发,出来开门,原来是明华娘。明华娘手里提着一对儿红包袱,脸上僵硬地笑着说:“他婶子,你在家呀?”三官媳妇心里冷笑了一声,说:“三嫂子,你走错门了吧?俺家没喜事儿,哪敢承受你的大礼!”
明华娘脸上挂着寒霜,笑得别样难看。今儿她横下心来了,为了明智,把这张老脸也豁出去了。明华娘说:“他婶子,嫂子是捂着狗皮来的,吃了拉拉了吃,为了孩子,我不管脸腚了。”
三官媳妇嘴巴不饶人,明华娘话说到了这份上,她也没好话说。“嫂子,别怨我说话难听,你做事儿不光趟,玉兰不是金枝玉叶,不是茅坑里的石头,专给人家擦屁股眼儿。”明华娘也不恼,红着脸说:“他婶子,你别和我计较,你大人有大量,宰相肚里能撑船,以前的事儿,就当我放屁。从今儿起,咱重打锣鼓另开戏,这门亲事儿嫂子交给你了。”
三官媳妇把明华娘让到炕上,冷笑着说:“三嫂子,不是我不帮忙,你说晚了,闺女有主了。”明华娘攥着三官媳妇的手,说:“今儿你要不开口,他婶子,我就给你跪下了。”说着真要下跪,三官媳妇忙把她拉起来,说:“嫂子,你别难为我了,明智要人物有人物,要文化有文化,正经抓一把好生拣拣。玉兰命硬,八字不好,万一这孩子冲撞着你和三哥,先不说玉兰名声不好,我这媒人,咋还有脸在庄里走动。这当媒人的千好万好,担不住一个不好。”
明华娘让三官媳妇没头没脸数落了一通,脸上一阵儿红,一阵儿白,听三官媳妇有了软和意思,苦笑着说:“他婶子,怨我耳朵软,大嫂说让老麻子掐算掐算,怕有啥挂碍,嫂子也是为了两个孩子好,我还想来着,瞎子算命凭一张嘴,啥事儿到了瞎子嘴里,准没妥帖的。”
三官媳妇只顾低头做活儿,懒得听明华娘唠叨。明华娘说:“你替我想想,明智不光是我儿子,也是嫂子的亲骨肉,嫂子的话,我哪敢不听。老麻子说,明智和玉兰八字不和,儿女婚事谁不怕这个?我点了头,嫂子问起来我咋交待?狠了心肠,叫淑云把你辞了。没这一出,心里兴许好受些,自从有了这事儿,见了你的面,满心里对不住你。”
三官媳妇知道明华娘说话没准头,只是不好戳穿她,依旧冷着面孔说:“嫂子,俺家玉兰比不上你董家的闺女,我怕配不上明智呢。这么些日子了,家里的门槛儿,让人踩破了吧?”明智娘苦笑着说:“没有行市有比试,咱庄里的闺女不少,论模样论活路,哪有比上玉兰的?”
三官媳妇咧嘴一笑,说:“嫂子怕是挑眼晕了吧?”明华娘说:“我和你三哥吃几碗干饭,你还不知道?你三哥一头子不出,两头子不冒,除了庄稼地里的活儿,他知道个啥?我一张乌鸦嘴,不在人脸前头,说几句没日头的话罢了,说起正事来,有几根舌头,也不打弯儿。知根知底的人家,知道我和你三哥的为人,换了人家,谁看得上俺!”
三官家里少不得为难明华娘,笑着说:“嫂子,不是我不使劲儿,新社会了,当爹娘的不兴压着儿女的头皮,搁以前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时代不一样了,眼下时兴自由恋爱呢。”明华娘说:“这个你别担心,明智对玉兰可没说的,玉兰像钻了他心眼里似的,我养了他六年,孩子心里想啥,当娘的还有不明白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