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章(03)
明仁把纸人儿请回来,一男一女,描眉画眼,挺俊的两个纸人儿。小高穿着一身黄军装,腰里别着一把儿短枪,又精神又威武。闺女一身红衣红袄,眉毛画浓了,秀脸粉腮,妖精似的。女人们在一边看,叽叽喳喳。
明仁娘端详着说:“倒是怪般配的一对儿,就是少口气儿。小高活着的时候,长得多精神,个头矮了些,和这闺女一比,也算郎才女貌。”明华娘撇着嘴说:“难为人家刘纸匠了,他又没见小高的面儿,扎得活灵活现。嫂子,给闺女配上个丫头儿,到了那边,跟前有个人使唤。”
明仁娘说:“话是这么说,一边有一边的规矩儿,也有丫头和主子争风吃醋的,到头来还不是打到阳间里来?俗话说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现在不兴使唤丫头,小高觉悟高着呢。”
淑云在一边剪彩纸,给闺女糊了妆奁盒儿,红红绿绿,金线粉彩,明杰娘捧在手里左右看了,啧啧着说:“还是淑云心灵手巧,你看这梳妆匣儿,盘龙画凤,不知盛啥宝贝呢?”
淑云笑道:“娶过来一个净人儿,娘家忒轻省了,该陪送的一样儿也没有。谁家不是凤钗银簪胰子香粉?咱使了那么多钱,她娘倒好,横竖儿给闺女打发些妆奁吧,哪有这样儿的!看着可怜人,不为了小高,我还懒得动呢。”
淑云和婆婆们拾掇了几个包袱,明仁提了纸人,刚要出去,仲森抄着手撅着腚进来了。明仁娘问:“老三,坟打得啥样了,过晌能下葬不?闺女的尸首儿,停在龙王殿里,把狼引到庄里来了,晚上有看见的,跟牛犊子似的。”仲森说:“大伙磨洋工呢,今儿怕是入不了土。把一具闺女尸首,停在龙王殿里,大伙儿嫌脏了龙王殿,老天怪罪下来,明年收成没指望了。”
明华娘瞪了仲森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你少嚼舌!脏了龙王殿,臭满了庄子,有啥了不得!人家说啥你信啥,好年好月,闭住你的臭嘴!”明杰娘脸上不受看,耷拉着脸说:“龙王殿停过多少尸首!不是咱家兴起来的,谁家男男女女不是停在哪里?小高是个平常人罢了,人家是烈士呢,占一垄地,倒是撑了他们的眼皮了。”二嫂生了气,仲森大气儿不敢出,呆了一会儿,跟着明仁出去了。
路上,明仁说:“三叔,看不惯的事儿多了,为了明杰,您老人家忍了吧。”仲森吧嗒着嘴说:“明仁,不怨人家说三道四,你二叔做事忒出格了。花这么多钱,给个外人弄这个,庄户人谁看得过去?仗着明和手里有两个钱,烧得不知姓啥了!”明仁不好说什么,只是一脸苦笑。
小高的棺材和闺女的尸首儿,在院子里停着,两条长凳儿上,并排放着两口红鲜鲜的棺木,小风一吹,说不上个啥味儿。小高的棺木,下葬的时候是白茬儿,五年过去了,夏天里雨水大,棺材板儿烂得黑乎乎的,新涂上去的红漆没干透,发出呛人的气味。
仲相哈着手,在香案上写帖子,天气冷,手打颤儿,殿堂里笼了一盆炭火,仲相拿起笔来思索着,不知如何动笔,三官在一边抻着纸,说:“二哥,犯啥寻思,没吃过猪肉,还没见过猪跑?福如东海长流水,寿比南山不老松,是这词儿吧?”
仲相直起腰来,捶打了两下,摇了摇头说:“三官,你说的是老丧,他两个年纪轻轻,不是好死的,说不上福寿。”想了一刻,提笔写了:
福从江山秀
花随岁月老
待墨汁儿干透了,三官和霍老三贴在闺女的棺材头上。仲相给小高题的是:
英雄血濡四海平
壮士气吞五湖波
仲相在火盆上烘了烘手,说:“三官,村里有闲话呢,你出面压压,小高是革命烈士,不是早早牺牲了,这会儿,说不定在朝鲜打仗呢。”三官说:“二哥,别跟他们计较,庄户人身子闲下来,嘴巴闲不住。管天管地,管不着人家拉屎放屁,我说也是白说。二哥,不管他们说啥,你当没听见。”
霍老三说:“都是吃草的嘴,嘴巴儿臭,计较起来,啥事儿也甭想做了。二哥,刚才我到林上转了一圈,今儿怕是下不了葬,晚上把狼惹了来咋办,把闺女的尸首祸害了不吉利。”仲相皱着眉说:“我也怕这事儿。三官,咋办啊?”
三官踌躇一阵儿,说:“二哥,这里没外人,我说句实话,你多少发两个赏钱。这两年,风气不如从前了,再说,这事儿大家难免有看法。”仲相应承下来,说:“谁也不是圣人!大冬天里,原该如此,找你二嫂支些钱,把大伙儿打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