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（01）
国以人为本，人以衣食为本，凡营衣食，以不失时为本。夫不失时者，在人君简静乃克致耳。若兵戈屡动，土木不息，而欲不夺农时，其可得乎？──唐﹒吴兢《贞观政要》
第五十一章
到了腊月十六，雅珍挽着闺女水灵来家呆了半天，明着是给爹娘送年货，暗里叫明杰到三番住两天，过了小高的事儿，再打发明杰回来过年。雅珍上了几岁年纪，不似前几年了，在爹娘跟前也亲热了，有说有笑，大娘婶子也亲近起来，按着乡下的礼数到处请安问好。
陈家没了先前的荣耀，董家一天天盛腾起来，在雅珍的心里有了权衡。媳妇儿的孝道，为人妻母的温顺，妯娌之间的和睦，在她看来成了家庭稳定的根源，比起先前来，雅珍身上起了大的变化。
雅珍给婆婆做了一身里表三新的棉衣，给爹做了一套马褂长袍，给明杰一件儿绸缎袄，一双缎面儿棉鞋。穿过的旧衣物，给淑云拾掇了一包袱，虽说是旧衣，比起沽衣店里花钱买的强了不少，淑云是干净人儿，穿弟妹的衣裳，心里觉得实靠。吃了午饭，略坐了一会儿，起了走的打算。明杰磨磨蹭蹭不想去，一味推三阻四，好似离了她，八里洼白天见不到太阳，晚上看不见月亮了。
雅珍说：“一进十月，三番热闹得像过年一样，街上跑旱船的，踩高跷的，玩狮子的，耍猴的，眼花缭乱，胡同口里塞满了人，迈不动腿儿。戏园子里一天七八场，早上开了园子，半夜里还听见锣鼓弦子响呢，正经儿戏班子，不像乡下搭个草台子，人山人海，看不见角儿，听不见戏文。妹妹去玩两天，陪我出去看看光景，巧姐嫦娥是大忙人，谁有闲工夫陪我看戏！”
明杰娘说：“不是年跟前，我去呆两天，让你嫂子陪我看两天戏，年关到了，哪有闲工夫！”明杰心里有了几分活络意思。交九以后，一天冷似一天，妇女学堂打了退堂鼓，等到明年春天耕种完之后，再敲开场锣，这一个冬天，多半日子闲着，在家心里不痛快，明杰也想出去走走。
这个推着那个撵着，好似家里多了她这个人似的，心里不觉懊恼起来，没好气地说：“嫂子，别拿我当小孩子，别说唱几天大戏，再大的场景儿，还不是编出来的骗人的，坑死人不偿命！”雅珍笑道：“妹妹，没听说看戏没看出人命来的！哪座戏园子里不是大姑娘小媳妇儿？俗话说，无君子不养艺人，像妹妹这样儿，有几个戏班子饿死几个。”
淑云提着一个小包袱进来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，说：“雅珍，快别劝她了，妹妹身子金贵，没八抬大轿，你别想请动她！”明杰狠狠白了淑云一眼，“东屋里卖骡子，西屋里伸进鳖脖子，啥事儿也有你一份。嫂子，这个家多了我，你言语一声。我跺跺脚就走，不沾一溜地皮，你请我也不回来！”
淑云见明杰真的动了气，不敢往深处说，把手里的包袱递给雅珍，说：“水灵好不容易来一遭儿，没相应的东西给她吃，蒸了几个黏糕，不定孩子稀罕呢。”淑云说着话，给雅珍递了个眼色儿，牵着水灵出去了。
一会儿，水灵笑嘻嘻地进来，抱着明杰的胳膊央求着说：“小姑，我想您，您说给我做双鞋，我要您陪我玩儿。”明杰苦笑着，点着水灵的鼻子尖，说：“要饭的碰上劫道的了，还没淘换鞋样子呢。赶明儿找着鞋样子，把鞋做好了，给你送去不迟，过年还早着呢。”
淑云说：“鞋样子不稀罕，我有一沓子呢。水英一年一个鞋样儿，还挑不出水灵一双鞋来。”明杰白了淑云一眼说：“这个人的嘴就该缝住。当初大哥看走了眼，找个哑巴，耳朵根子也清静了。”淑云笑了一声，扭身走了。
明杰娘给明杰兑上一铜盆儿温水，端到跟前，说：“洗洗吧。路上风刮日晒，别皲了脸。”明杰说：“这个家里多了我您明说，您也撵，嫂子也撵，这一回出去，不定才啥时回来呢。嫂子，你让大哥给我寻个差事儿，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，省得在家看别人的脸色。”
雅珍说：“这倒是个正理。我和你大哥言语一声，哪儿不给安插个营生！”淑云抱了一摞鞋样子来，摊在炕上说：“你自个儿选吧，做个十双八双，用不着四邻里找样子。”明杰看也不看一眼，气哼哼地往脸上搽蛤剌油。明杰一脚出了门儿，明杰娘叫了一声：“阿弥陀佛！”总算把明杰打发出去了。
到了傍晚，明仁从八里堡回来，二叔问：“咋样了？年关越来越近了，不定有现成的呢。”明仁说：“棺材订好了。刘木匠说，不是好死的闺女，发福厚了不吉利，订了一副三寸柏木板儿，今儿白茬子合起来，明儿上一遍朱漆，不耽误用。”仲相说：“刘木匠说得不差，小高是晚辈儿，没有厚葬的道理。”
“扎纸匠那边咋说？”明仁说：“男女纸人儿一对，一头牛，一对儿金山，一对儿银山，一棵儿摇钱树。那边等着年命札子呢，闺女家的年命写好了，小高的生日年纪早忘了，明儿取冥器纸人的时候，顺便带过去。”仲相说：“小高的烈士证上，有生日年纪，啥时辰谁说不上。明仁，你看着办，钱在你婶子手里，随用随支，咱们不是小气人家，大方好看要紧。”
明杰娘说：“地冻实了，闺女的尸身不会坏了吧？”明仁说：“跟那边说好了，棺木他们从刘木匠那里抬，装殓的事儿，不用咱这边操心。用项上多支了一头，这边去人，人生地不熟，少不了破费。”仲相说：“这样最好。闹得动静大了，孩子的灵魂不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