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章(08)
老三杀了几十年猪,十里八村没人不认得他,他曾想过撇了杀猪的营生,正经种几年庄稼,杀猪的名声是不好,到现在也没人踩他的门槛儿,给孩子说亲事儿,莫非是他耽误孩子了?
二哥说的对,杀猪名声不好。可手里不攥着俩活便钱,媳妇儿一年到头,喝好几回汤药呢,不杀猪哪里日弄钱去!老三又闭住眼了,远远看见一架大车,披红挂绿的把二哥接走了,二哥在车上喊:“老三,你好没良心!你咋不知道留住我!”
霍老三一个激灵爬起来,呆呆地坐了一会,老婆翻了一个身,也醒了,霍老三坐在炕上发呆,说:“他爹,快去看看二哥吧,刚才二哥托梦给我,说要出趟远门,嫌你不送送他。二哥有事儿瞒着你,你和二哥一个娘养活的,连着血脉呢。”霍老三不敢多想,蹬上鞋子提了灯笼出去了。
霍老三走到街上,心里一阵儿慌乱,头皮发毛,影影绰绰,碾坊里一个黑影儿推碾。去年,碾坊里吊死一个女人,人咽气了,舌头伸得半尺长,一个冬天,女人不敢在碾坊推碾,屈死的冤魂白灵儿大,不定把谁勾了去呢。霍老三一路飞跑,灯笼闪灭了,身后好像有几个人跟着他,散乱的脚步声,清清楚楚,猛然回头,身后只有一条白茫茫的胡同。
天上有几颗星,寒光四射,天空无限高远,冷风像是麦芒儿一样,扎得脸上脖子里生疼。到了二哥家门口,门儿咣当推开了,他稳了稳神,一步跨进门去。天井里静极了,地上的冰渣儿,闪着细碎的光芒,窗口亮着熹微的光,霍老三叫了一声,屋里声息俱无,他吓了一跳,扔了灯笼冲进屋里,屋里空无一人,炕上的被褥,叠得整整齐齐,二哥一身老棉袄棉裤,打着筒儿在炕上放着。
完了,二哥果真走了!不觉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。从三岁上,爹娘得了瘟疫撒手走了,二哥又当爹又当娘,把他拉扯成人,受了多少磨难!他想过几年二哥老了,把他接到家里,伺候二哥的后半生,没想到二哥半路上撇下他走了。
霍老三像疯了一样,在屋里乱撞了一气,嚎啕了几声,猛听到牲口圈里,黑骡子嗷嗷长鸣,二哥不定在牲口圈里呢。霍老三开了圈门,眼前一抹黑,摸索着往里走,头被啥东西碰了一下,伸手一摸,是两条腿,身子一下子酥了,爬上槽头把二哥解了下来。
霍老二的魂儿脱了原形,变成了一绺气,像蝉儿一样,脱去了身上的老皮,浑身透着轻松自在,空气托着他悠悠荡荡在天上行走,四下里缭绕着灰黑的雾气,远天上有一两颗似坠非坠的星辰,不知向哪个方向走,他觉得自己迷失了。再回头时,看见房梁上吊着一具晾干的尸首,怪不得自己不识路,原来没人替他指路,身后没儿女行孝,真是不行。
董化斋死时,明仁拿着扁担挑着一杆秤一面罗,边哭边说:“二爷,出了门儿您往西拐,西方路上,有您老人家的宝宅,碰见路上的鹤群,您只管跨着它大摇大摆,遍地金子银子,随您铺排,到了奈何桥上您回回头,认准了路,您再登上望乡台。”霍老二的魂儿游荡了一阵,踅身回来了,鼻口发热,睁开眼一看,霍老三一把鼻涕一把泪,狠命地掐他的人中。
他缓缓吐上一口气来,叫了一声“老三!”二哥醒了,霍老三跪在炕前,磕头如捣蒜,说:“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,您的圣水救了二哥一条命,从今儿,我霍老三再不干杀猪的营生了,吃斋念佛,不,吃饭念佛,再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了。”
霍老三念叨了几句,霍老二看着老三,淌着泪说:“老三,我不是人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