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章（02）

    明华说：“我哪儿敢跟嫦娥比，人家是真干净，我干净是幌子，出去两脚泥，进门两脚土，哪能干净的上去？嫦娥姐脚不踩实地儿。我听屯田说，嫦娥家的地皮像是镜子面，能照出人影儿来。”
    姑嫂俩坐在一起，不知有多少话说。明仁催促说：“先到老太太那边说会话儿，还有要紧事儿等着呢。”明华说：“别过去了，拉尿都在屋里，你闻不惯那味儿，我把秉忱奶奶叫过来，你们说会话儿。”淑云说：“大老远来了，不过去照个面儿，礼节上过不去。”明华提了包袱，出了门儿，交待说：“坐坐就出来，礼数尽到了就行。”
    远远看见明华婆婆，在外面蹲着干呕，明华小声抱怨说：“赶上好时候了！俺婆婆眼窝浅，看不得脏东西，每回都是我伺候老太太解手。”淑云白了明华一眼，低声教导说：“明华，人老了都有这一天，儿女不伺候谁伺候！咱们都是有爹娘的人，将心比心，别在老太太跟前，嫌这嫌那，孙媳妇正经伺候老人！”
    明华应着，到了婆婆跟前，明华说：“娘，俺大哥嫂子来看奶奶了。”明华婆婆转身看见淑云，苦笑着摆着手，说：“他嫂子，快别进去了，刚解了大手，屋里臭得进不去人。一会儿，我跟老太太言语一声。”淑云说：“表婶，都是庄户人家，谁家没老人啊！”
    屋里气味难闻，屎臭气尿臊气直呛鼻子，淑云嗓子浅，胃里一阵翻滚，使劲儿咽了口唾沫，才把涌上来的酸水压下去。明华忙把淑云怀里的孩子接过来，淑云俯身下去，叫了一声：“老太太！”老太太翻着眼皮，认不出淑云来了。
    明华婆婆大声说：“八里洼明华娘家嫂子，来看你了！您还记得吧？”老太太眨巴着眼睛，点了点头，嘴角咧了咧，像要说话的样子，嘴张了一会没出声，眼里滚出一颗浑浊的泪。
    明华婆婆说：“自打他小婶子过去了，不会说话了。耳朵还灵性，一句歪嘴的话也不能说。”淑云说：“老太太，您好好养着吧，过了年有了工夫，我再来看您！”明华婆婆扒拉了淑云一把，努了一下嘴巴，意思是让她快走。
    淑云再看老太太时，老太太恋恋不舍地看着她，只好又踅回身来，在老太太跟前略坐了坐，明华怕嫂子受不住屋里的气味，在水成的小腚上，轻轻拧了一把，水成顿时哭闹开了。
    明华把孩子塞到嫂子怀里，说：“孩子兴许饿了，赶紧喂喂他。”明华婆婆把淑云送到天井里，轻声说：“我离不开身，本想和你说说话儿，身子劈不到两下里。回去跟你婆婆们说一声，老太太年前不会有动静儿，让她们放心就是。”婆婆怕冷淡了淑云，一边往外送一边说：“明华，留你大嫂子住一天，这回来了，下回不定等到啥时候呢。”明华答应着，和哥嫂出了院子。
    淑云说：“你相亲的时候，你老婆婆那么富态，看着就是有福气的，谁知摊了这样的病症。看这样儿，过不了新年就回头了。”明华说：“好家好业，不知道珍惜，到了这份上说啥也晚了。俺小婶子能说会道，长得也好，谁不说她是个富贵命，临了，还不是一领破席卷出去？俗话说，没有享不了的福，只有受不了的罪。年轻的时候享福不叫享福，老来享福才是有福气的。”淑云在明华屋里拉了一会儿家常，看看时辰不早，明华领着嫂子到月娥家去了。
    月娥事先得了消息，把屋里上上下下拾掇了一遍，自从爹娘死了以后，董家没人上门，这一次淑云来给小高订亲，她特别重视。娘家是至亲，万不敢马虎，月娥把家里拾掇了一遍，把厌恶和社会俩兄弟撵出去，主义也让奶奶哄了出去，家里一时清静下来，照了照镜子，拢了一把头发，等着淑云进门。
    今儿天气好，一派晴暖，月娥家门口背风向阳，几个年轻媳妇儿，在墙根下纳鞋底，明华和嫂子过来，媳妇们忙站起来说话，问明华：“明华，你领的是谁呀？好俊俏的媳妇儿！”明华笑着说：“八里洼俺娘家大嫂子，还媳妇呢？人家闺女都快找婆家了。”
    年轻媳妇赞叹道：“你嫂子不上年纪，我还以为年纪不大呢。”淑云微微红着脸向大家点着头，拉了明华一把进去了，调笑道：“嫂子，快笑出来吧，别憋坏了！”淑云说：“人家笑话我呢，你也当真？”
    月娥听见说话，忙不迭从屋里出来，扎煞着手说：“快进来吧。淑云，今日你给小姑长脸了。邻居们问了几回，月娥，你娘家还有人吗？我说咋没人，俺娘家一大家人家呢。”月娥说着红了眼圈儿，“爹娘过世了，哪有董家人进我的门里！”月娥攥着淑云的手不松，淑云说：“早该来看你，家里扒不出窝来，谁知忙的啥？小姑，往后儿谁再说你娘家没人，给她俩嘴巴儿！”
    月娥屋里味儿不好，地上撒了水，泥地上滑溜溜的，家具倒是有几样儿，没有一件儿是簇新光亮的，油漆上一块一块的鼻涕印儿，炕上一张小饭桌，桌沿上洒着点点的饭星儿，油腻腻的。
    月娥不好意思地说：“侄媳妇，你别笑话我。从进了这个门里，哪有一天安生？挨肩儿三个孩子，没一天离怀，我还不如老母猪呢，老母猪还有空怀的时候。我也想和明华一样，干干净净，可你得有工夫啊。”
    淑云笑着说：“小姑，怀孩子的人，谁不一样儿，头上一把，腚上一把，想干净哪有工夫。俗话说，穷招虱子富长疥，屋里有东西，才显得乱呢。哪像侄媳妇，屋里除了一盘土炕，就是光溜溜的炕席子，连个藏灰的地儿也没有。”
    明华知道嫂子的工夫金贵，忙催促道：“小姑，把你婶子叫来，当面锣对面鼓，把事儿说开，嫂子还得回去和俺二大娘回话去呢。”月娥冲上一壶茶，说：“明华，别忘了给你嫂子倒水，我去去就来。”
    月娥一出门儿，明华掀开罩着花被单儿的铺盖，里面像个烂麻包，烂衣裳，脏兮兮的被筒儿。明华说：“今儿算是干净的呢，以前一脚进了门，脚不知往哪儿踩，为闺女不知干净，从有了孩子，倒是让她逮着理由了。”淑云笑着说：“月娥说话倒是开通，我进来的时候，两个娘们撇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