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（06）

    他看到董家的坟地了，几棵高大的柏树在雪地里站着，像老态龙钟的老人朝这边瞭望，树冠上的雪很厚，每棵柏树都像不堪负重，要倒下来的样子。 他隐约记的老林地下面，有一个孤零零的坟丘，这个坟丘完全融在雪野里了，他朝着这个方向走，他似乎看见，高营长在雪地里，向他招手呢。
    明杰不解地看着三哥，她分明看见三哥的眼里泪光闪闪，大概是三哥受不住着强烈的雪光吧。到了高营长的坟地里，远远看见一个矮矮的坟丘，一个雪堆，一个被白雪遮盖着的土馒头。
    明礼松开了明杰，大步往前走去，到了坟前，明礼默默立定，脱帽，向着雪堆深深鞠了一个大躬。明杰在远处看着，她记得这里有一个坟堆，多少年了，大概是四六年就在这里了，她不知道是谁，孤零零的埋在这里。
    她记起来了，有一年，不，是四六年吧，好像三哥来家探亲不久，就有了这堆土馒头。她好奇地问过大嫂。嫂子说，原先村里一个人逃荒到外地去了，人老了，起了落叶归根的念头，他的儿子是个孝子，回家赁了地，埋在了这里。三哥凭啥为他鞠躬行礼呢，董家的祖林就在前边，莫非三哥把祖林也忘了吗？
    明杰紧走几步，她想阻止三哥，凭啥给一个外姓人行礼？到了跟前，明杰吓了一跳，三哥的脸上滚着一串泪珠，只听明礼说：“高营长，我来看您了。”明礼说着点燃了三颗香烟依次插在坟顶上，烟缕袅袅升腾了一阵，被雪霰子打湿了。
    明礼把明杰拉到跟前，流着泪说：“营长，您看谁来了？我妹妹……明杰，来看您了。她等了您八年，营长，您该知足了……高营长，我求您了，您放手吧，让妹妹活回来，去过自己的生活。”
    明礼说不下去了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，在松软的雪地上，砸下一个个小坑，很快又被流动的雪埋住了。明杰呆呆的看着三哥，高营长？哪个高营长？难道这家人也姓高？八里洼十三姓，唯独没姓高的。
    明礼说：“明杰，跟高营长告个别，各走各的路，他不顾念你，你也断了念想。高营长在四六年秋天，牺牲在桐柏山区了，他家里没啥人，领导让我回家替他安葬。当时，怕你难过，三哥没告诉你。明杰，你一定坚强起来！”
    明杰的心一下子空了，她感到晕眩，天旋地转。他咋会牺牲了呢，她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啊，她等了他那么多年，为啥没人告诉她呢？他说，革命胜利了一定会来接她。
    天空，原野，村落，河流，被风雪掩埋了，满世界只有一片耀眼的白光。明杰心里很乱，痴痴地看着，眼前被风雪堆拢起来的雪丘，她的嘴角僵笑着，不置可否地看着三哥，明礼大口喘着气儿，大声说：“明杰，给他鞠个躬，道一声别！”
    起风了，雪雾像一个巨大的雪球，从远方向这边滚动过来，耳边一派风雪的浩荡声。明杰无声地站着，任凭风雪在她的身边缭绕，雪很快把她的腿埋住了，她像一尊雪雕，不哭不笑，傻傻地站着。
    明杰的睫毛上沾着雪花，出神地望着面前的雪堆。她又看见高营长了。高营长骑着一匹枣红马，披着风雪，从远处奔跑而来，马蹄下扬起漫天的雪粉，到了明杰跟前，高营长跃下战马，笑微微地向她走过来……一边走一边唱，“解放区的天，是明亮的天……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……”
    明礼说:“明杰，心里难受，你哭两声。”明杰的脸上出奇的平静，静静的解下头顶的红头巾，压在坟顶上。风旋起她的长发，像把她拔离地面似的，坟顶上那条红头巾，像一摊汪然的血，像一朵盛开的红梅，像一片云霞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光，在风雪里越烧越旺，最后卷到天空去了，在天空一点一点消失。
    明杰呆呆地看着消失在漫漫天宇的头巾，轻轻叹了口气儿，说：“三哥，咱们回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