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（04）
郑晓沛脱鞋上炕，挨着婶子坐下，明杰坐在炕角，紧紧抿着嘴巴，不时瞥一眼明礼，好似有话说，明礼看她的时候，眼睛却躲开了，有一搭没一搭纳着鞋垫，郑晓沛看了一眼，夸赞说：“妹妹的手真巧！十根手指头，根根葱管儿似的。我还不会拿针呢，啥时候妹妹好好教教我。”明杰娘说：“你可别夸她了，比起你嫦娥妹妹来，不知差到哪里去呢。咱家里的闺女，活路，人物还得说数嫦娥。”明杰低低叹了口气，时不时地扫明礼一眼。
仲相问明礼：“国内平定了，听收音机里说，广西、云南、新疆都打下来了。这下可好了，从民国二十六年战争不断，咱老百姓说来说去，盼个太平年景儿。”明礼兴奋地说：“是啊，战争终于结束了，**发出号召，建设新中国呢。二叔，我们这一辈人，赶上好时候了，有劲不愁没地方使，过个三年两年，中国的老百姓就过上好日子了。”
仲相看了郑晓沛一眼，说：“打完了仗，你们该转到地方工作了，你爹娘一直盼着你们安个家，好好过日子。”郑晓沛的嘴角微微一笑，说：“二叔，明礼还想在部队工作几年呢，地方上事儿他不懂，在哪儿都一样，他喜欢部队生活。”
明杰娘插不上话，听着爷儿两个说事儿，偶尔抬头看郑晓沛一眼，心说，还是人家闺女开通，敢说敢为，在家里，哪有媳妇说话的份儿。对郑晓沛她和明杰一样，在心里还一时接受不下来，这个闺女儿，自个儿在一起，也是好人物，和明礼一比就比下去了。明杰和郑晓沛坐得近，两人在一起，倒是自己的闺女，端庄秀美，显着大模大样。
郑晓沛身材长相和明杰差不多，大模样儿不差，鼻子两边不受看，一窝一窝的黑雀子，雪光一映，像黑芝麻粒子似的。心说，真是好汉无好妻，明礼那么端正的一个孩子，咋会看上郑晓沛呢？
俗话说，人好不如命好。明杰长得鲜亮，命里却不及郑晓沛一角儿，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。明杰的事儿，该有个了结了，趁着明礼在家，干脆把事儿挑明，明杰哭几声，事儿就过去了。
明杰娘抬头看了仲相一眼，仲相没觉察，从腰里摸出一卷钱来，说：“明杰，你跑一趟，到铺子里打一壶酒，让你三哥和你爹说会话儿。”明杰斜了娘一眼，说：“炒的黄豆粒儿还有呢，反正三哥不会喝酒。”明杰迷茫地看着三哥，笑吟吟地说：“三哥，我给你拿炒黄豆去，还给你留着葵花籽呢。”大概想多看明礼一眼，明杰欠了欠身又坐下了。
仲相说：“铺子里的酒不中喝，老三说，老柳头往酒缸里兑水。我还留着一坛子好酒呢，这坛花雕放了多少年了。你弄俩菜，雪天里出不去门。”明杰娘深深剜了仲相一眼，起身出来了。明礼知道婶子想跟他说说话儿，下炕跟着婶子出来，仲相在炕上说：“明礼，你别管，伺候儿子媳妇也是正理儿。”
婶子悄悄拉了明礼的手一把，娘儿俩往西间里去了。婶子掩上门，攥着明礼的手说：“明礼，婶子盼了你多少年，小高把你妹妹坑苦了……”婶子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，“再这么等下去，啥时是个头啊！看在婶子疼你的面儿上，把小高的事儿跟她挑开，让她断了这个念想。我和你二叔一点主张也没了。”
明礼安慰着婶子，压着声音问：“这么些年了，她一点动静也没看出来？”婶子说：“人就怕犯迷症，你妹妹入了魔障了，小高粘在你妹妹心眼里去了，外人谁不明白？只有你妹妹，死心塌地等着他。明礼，你妹妹挣扎不出来，婶子也不想活了。”
明礼正要说啥，门子一响，明杰不声不响站在他跟前，笑着说：“你们说啥私房话，躲躲闪闪的？”明杰娘赶紧抹了一把眼角，说：“有啥背人的话说，我问你三哥啥时走呢，好不容易盼回来了，原想他多住两天，谁知呆不住！明杰，我跟你三哥说说话儿，陪着你嫂子说话去。”
明杰痴痴地看着明礼，说：“我正想找三哥说话呢，娘，您快陪嫂子说话去。您和三哥有啥话说？”明杰娘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明礼，跟你妹妹说说外面的事儿，你是当哥哥的，多让着你妹妹，甭管说啥，谁也不许恼脸。”明杰怪怪地看着娘，不知有啥事儿瞒着她呢。
明礼说：“婶子，您放心，我和妹妹从来没红过脸儿。”婶子抽身进了里间，明杰问道：“三哥，你冷不冷？”明礼说：“不冷。小时候没棉衣，在雪地里冻半天，谁说过冷？”明杰想了想说：“在这屋里说话不方便，你跟我到小东屋里去。”
雪还在下，雪片变成雪霰子了，漫天簌簌地降落雪白的米粒儿，雾一样飘忽，打在脸上麻生生的。明杰扭身进了小东屋，明礼跟着明杰进去小东屋。小东屋里拾掇的很干净，一张樟木镌花床，紧靠着窗户，窗户上贴着红艳艳的窗花，梅、兰、竹、菊，窗花剪得精致，给这间外人很少进来的小房，添了不少喜庆。
窗台上放着一面圆镜子，一把梳子，一盒扑粉，一盒儿胭脂。床头上一口红木箱子，箱子上金线粉彩，描着山水人物，扣眼里别着一把铜锁。铺面上两床大红朵儿的棉被，叠得整整齐齐，被面上盖着一方绣着喜鹊登枝的枕巾。东墙根下是一张镂花的衣架，搭着夏天里替换下来的衣物。
掩了房门，明杰的眼睛一下子红了，倚着衣柜，呆呆地看着明礼，泪水在眼眶里越结越大，慢慢滚落下来，明礼在明杰的床上坐下，不知说啥好。明杰不说话，咬着辫梢子，看着明礼流泪。
明礼不自然的笑着说：“明杰，你把我叫来，不是来和我瞪眼的吧？”明杰也不说话，眼睛定在明礼的脸上，不眨一下眼皮。看着明杰的样儿，明礼心里像被刀尖戳着一样难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