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（02）

    婆婆说：“淑云，娘老了，眼睛不好使，你眼睛也不好使？你没见她脸上，黑雀子一摞一摞的，人物说不上孬来，跟你和巧姐一比，不管模样儿，还是脾气儿，差着一大截子呢。你老三啊，是个软耳朵，担不住两句好话儿，小郑处处压着他一头。”
    淑云说：“我和巧姐您老顺了眼，疤瘌眼子，您也看着舒心。”明仁娘被淑云逗乐了，说：“你要是疤瘌眼子，别说明仁不稀罕，我也不让你进家门儿。记得你过门那天，一身红袄绿裤，绣花鞋红艳艳的，哪个俊俏！唉，说话的工夫，水英几天不找婆家了！”
    趁着娘高兴，淑云说：“娘，人家是‘自由’的，家里管不了，明礼看上的，还能差到哪儿去？他俩不在您跟前，咱由着老三吧。您别不高兴，她在家住不长，多给她个笑脸儿，别让小郑看出来。昨儿晚上，我探问她，小郑是个苦命的。小郑说，她是南京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，闹日本鬼子那年，家里遭了兵灾，一家人死绝了，咱不疼她谁疼她！”
    淑云怕娘不高兴，没敢说小郑是二房养的。明仁娘愣愣地看着淑云，说：“人这一辈子啊，命里一份儿，世道又是一份儿，摊上个好世道，摊上个好家庭，是一辈子的福分儿。娘啊心里不踏实，和你说说心里话儿，听你一说，咱娘儿们是该正经儿疼疼她。你爹打发明仁给她买一身像样的衣裳，再不济也是回家一遭儿，给小郑留个念想儿吧。”
    雪还在下，飘飘洒洒，天空像是贴着屋顶，远近白茫茫的，天地合成一处了。这两天小郑有些不适应，家里老人看似亲近，心里隔着一层皮儿，倒是大哥大嫂千疼万爱，让她感到了温暖。她心里是压抑的，总是觉得拘束，手脚无处放，她原本是个心性儿很高的女子，也有热烈开放的性格，在部队摔打了十几年，她更加向往一种无拘无束自由快乐的生活。
    一出大门，郑晓沛被约束的心，一下子变得自由舒展了，街上没一个人影儿，只有漫天的白，周围的空气，清新纯洁。她在雪地里奔跑着，大声大气地呼吸着，她想对着苍茫的天空大叫，把心中压抑的情绪，统统释放出来，仿佛整个世界是她一个人的，她快乐率真的性格，像雪花一样逍遥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。
    郑晓沛孩子似的在雪地里奔跑，明礼受了感染，跟着郑晓沛的身影，在飞雪里跑动着，追逐着，一会儿，郑晓沛跑不动了，跪在雪地上，呼呼地喘着粗气，身上厚重的棉衣，让她变得笨拙起来。
    两个人并肩走，郑晓沛在明礼跟前，没有丝毫的流露，她对这个家庭细腻深切的感受，她不想让明礼为难。郑晓沛轻轻把她的手，伸到明礼的胳膊弯里，明礼看着郑晓沛兴奋的样子，变得开朗了起来。他想见到明杰，又怕见到她，他喜欢这个小她一岁的妹妹，见了她的面，又觉得没法面对她。
    郑晓沛看着明礼哧地一笑，说：“明礼同志，你还没问问我的感受呢，你呀，一到家里，大男子主义就暴露出来了。”明礼笑道：“晓沛，你可不能乱扣帽子，我怎么大男子主义了？真的，晓沛，你对我的家庭感觉怎样？”明礼认真的模样，郑晓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，笑着说：“好啊，像个革命家庭的样子。爹娘也好，待我像亲闺女似的，特别是哥嫂，让我感到了温暖。我真羡慕你，有这样一个家庭，有这样一双哥嫂。”
    明礼笑着，一边走一边说：“什么你的我的，爹娘是咱们的爹娘，哥嫂是咱们的哥嫂。咱们家就嫦娥一个妹妹，爹娘稀罕闺女，你一来自然拿你当闺女待，我还怕你不适应呢。娘脾气儿不好，封建思想很重，不像爹开明，以前没少拿嫂子出气儿，每回都是嫦娥替嫂子抱不平。这次回来，一家人亲热和睦，我放心了。”郑晓沛抬着眼皮问：“是吗？”
    大雪封门，学堂停了下来，仲相这一阵子，往外跑惯了，乍不出门儿，心里反倒觉得空落落的，映着外面的雪光，看了一会儿闲书，心里又觉得沉闷起来。明杰娘给他捂了一壶茶水，一边喝着茶水，一边听着嗦啰的落雪声，不由地叹息了一声。
    明杰娘看了爹一眼没言语，手里拿着一双小虎头鞋，鞋子是给水成做的，鞋脸子上绣着一个精精神神的虎头，红眉毛，黄眼睛，白胡须，呲着一对大大的牙齿，脑门上绣着一个黑红相间的“王”字，特别醒眼。鞋子快做成了，钉上鞋绊子，绱上鞋耳根，赶明儿就穿到水成的小脚上去了。
    明杰坐在炕沿上，脚在被子里捂着，一声不响地纳鞋垫，又是鸳鸯戏水。仲相掠了一眼，很快把目光收回去了，那一声叹息，悠长回转，明杰分明听见了，嘴角儿咧了咧，似笑不笑把身子拧到一边去了。
    仲相说：“听大嫂子说，淑云奶水不旺，你找两个天麻给她送过去。”明杰娘抬头看了仲相一眼，说：“你当是胡萝卜呢，哪有那么多？上一回都送给明美催奶，兴许她还有剩下的呢，淑云的脸皮薄，不好意思问。她三婶那个贪心的人，别说是我们送她的，家里有一箩筐，也休想从她的指缝里，抛撒出一粒米来，早知她这样，还不如给淑云留着呢。”
    明杰娘看了明杰的背影一眼，又说：“说起来，还是大嫂的命好，孙子孙女儿子媳妇在跟前伺候着，日子过得不怎么好，多热闹啊！”明杰看了爹娘一眼，幽幽叹息了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