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（05）
明仁说：“就是。一家人热闹热闹。”仲林叹了一声，说：“人凑不全。明义、明智、明信、水英都在三番，吃顿团圆饭也难。”门子咣当一响，仲林浑身一震，坐正了身子，明仁小声说：“爹，您只管坐着，自家的儿女，不是外人。”
明仁把帘子挑起来，眼前进来两个穿军装的，后面跟着娘和淑云。明礼弓着身子进来，叫了声：“大哥！”明仁笑得满脸开花，冲明礼努着嘴巴说：“爹等着你呢。”明礼看着爹坐在炕沿上，眼里一阵发湿，叫了声“爹！”泪水已经嘀嗒下来了，仲林想站起来，起了两起，腿上没劲儿，又坐下了。
明礼扶住爹，说：“爹，我给您磕个头。”没等仲林说话，明礼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。仲林的喉咙里一阵儿痰响，又咳嗽成一串了。淑云接过明仁怀里的孩子，明仁把明礼拉起来，给爹捶打着背，说：“明礼，少磕一个，是个意思就行了。”
爹指了指炕沿，明礼偎靠着爹坐下了，着急地说：“爹，爹，您咋了，身子不要紧吧？”仲林摆摆手，在喉咙里说：“不咋，不咋！比以前好多了。”明仁娘说：“你爹呀，一个冬天一个小死。不是你大哥大嫂伺候，不定你见上见不上呢。”仲林瞪了明仁娘一眼，“别听你娘的，刚才我喘气急了。”
淑云把郑晓沛推过来，说：“爹，您看看，这是您没过门的媳妇儿。”郑晓沛臊红了脸，给仲林鞠了个大躬。仲林笑着，说：“闺女啊，家里不像样子，庄户人啊就是个脏，你多担待。”
郑晓沛看了明礼一眼，说：“大爷，我喜欢这样儿。您和大娘身子壮实，我们就放心了。明礼想二老想哥嫂想疯了，不论到哪里，眼睛老是朝这边看，一站就是一半天。”仲林说：“穷家破业，走到哪里也不能忘了这方水土。将来我和你娘没了，还有哥嫂呢，还有祖坟呢，人不能忘本。”
吃过晚饭，淑云把郑晓沛叫到自己屋里屋说话，她喜欢郑晓沛，像在哪儿见过似的。水莲在晚饭前把屋里拾掇了一遭儿，虽说土屋土炕，倒也利索干净。炕上烧得滚烫，水莲在炕跟前的小凳上，凑着麻亮的灯火写字。水生坐在炕角里，怯怯咧咧看着未来的婶子。
郑晓沛把腰里的手枪拔下来，由着水生拿着比划，水生瞄来瞄去，嘴里“叭，叭！”不停地放枪，引得郑晓沛格儿格儿地笑。没想到嫂子待她这么好，郑晓沛心里热乎乎的，妯娌俩腿蹬着腿，对着脸儿说话，格外亲切。
淑云问道：“妹妹，你和俺家明礼啥时认识的？你不知道，明礼年轻的时候可腼腆呢，一说话就脸红，我还想呢，这个人还打算找个媳妇吗，说话的工夫，就把媳妇儿领回家了。”郑晓沛攥着嫂子的手，说：“认识一年多了。在广西剿匪的时候，明礼受了伤。”
不等郑晓沛说完，淑云着急地问：“老三伤在哪儿了？不要紧吧？这个人咋不吭气儿！”郑晓沛含泪笑着说：“肚子上挨了一枪，好在没大事儿，当时可吓人了，人事不省，从前线送到我们医院来了。在医院一住三个月，他走的时候，我觉得离不开他了。后来，我们院长看出来了，把我调到他们的部队上。”
淑云听着郑晓沛说话，一会儿惊得张大嘴巴，一会儿抿着嘴巴笑，“妹妹，你们就是人家说的谈恋爱呀？”郑晓沛大方地说：“算是吧。”淑云说：“这家里他兄弟五个，除了水生他爹是个庄稼汉，个个都有出息儿。兄弟五个里边，人物学问数着明礼了，不是在队伍上，怕是跟前两个孩子也有了。妹妹是哪儿人，家里都有啥人？”郑晓沛摇摇头，苦笑了一下，眼圈慢慢红潮起来。
淑云怪怪地看着郑晓沛，说：“妹妹，嫂子问着你的伤心事了吧？俗话说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我也是好奇，哪儿知道妹妹的心事儿。”郑晓沛把额上的头发往后一抿，微微叹了口气说：“我老家在南京城里，父亲给德国人做买办，家里很富有，森宅大院，老妈子有几个呢。后来，日本人占了南京，父亲停了职，一家人躲在家里不敢出来，好些人家投了外地。父亲说，挣下这么一个家业不容易，一走，家业就撇干净了，一家人死守在南京城里。我是二房生的，亲妈生我弟弟，难产死了。跟着大娘过日子，拧得胳膊青一块紫一块，受了不少熬煎。”
郑晓沛说到这里，眼泪爬满了脸，一滴一滴滚在被子上，淑云也跟着掉眼泪。郑晓沛哽咽着说：“那时候，我想快一点儿长大，找一份差使，自己养活自己。我上的是女子学堂，再有两年就毕业了，心里有了盼头。有一天，日本人冲进了学堂，满屋里扫射，几百个学生，一眨眼的工夫，倒在了血泊里，院子里的流淌的血水都没到鞋面了。”
郑晓沛的脸上一阵儿煞白，干呕了几声，一头扑在淑云怀里。淑云紧紧抱着郑晓沛，咬牙切齿地骂道：“这些畜牲！这些该千刀万剐的！狼心狗肺的东西！妹妹，别害怕了，事儿过去了。”
郑晓沛一会儿安静了，小声说：“我不敢提这事儿，一提起来，眼前就看到那景象了。那天，我来了事儿，进了厕所，和另一个女孩子，蹲在厕所里站不起来了。回到家里，家里一个人影没有，拉出去枪毙了。后来，我跟着城里的难民出来了，投了咱们的队伍。”
郑晓沛说说停停，满脸儿恐慌。淑云抹着眼泪说：“看着妹妹一脸儿福相，谁知妹妹也是个苦命的！在家里多住几天，让嫂子好好疼你该有多好。”郑晓沛咧嘴苦笑着说：“明礼天天嫂子嫂子的，嘴上不说，我还嫉妒呢，我还想呢，让明礼天天记挂的是个啥样的嫂子？见了面儿，我觉得你好生亲切，像亲姐姐似的。嫂子，我没有好福分，守着你这样的好嫂子，心里多么踏实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