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(04)
淑云说:“听说家里那一个组织上给离了,说是离婚不离家。 谁知道人家还有这么些道道?说起来,也是误了人家,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盼着,好不容易自己的男人熬出来了,谁承想成了人家的男人?”娘俩说着话,感叹了一阵子,明仁娘说:“世道变化快着呢,我和你爹好好活几年,看看这世道变成啥样儿。”
外面有动静,大黄狗汪啷汪啷地叫唤,娘三个听了一会,好似听见有人叫娘,淑云一把把孩子塞进明仁怀里,开门一看,惊叫了一声:“我的娘哎!老三,你还认得家门子!”
明礼牵着枣红马,眼里笑微微地看着大嫂子,不说话,光知道咧着嘴巴笑。淑云两眼发红,拽着明礼的袄袖子,捶着明礼的肩,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,不停地抽着鼻子说:“明礼,你这个狠心贼!你还知道回家啊,爹娘想你想疯了。”明礼看着嫂子,眼睛红了,嘴动了一会儿,问道:“爹娘,还好吗?”淑云点着头,拿袄袖子擦着眼角。
后面拽他的袄角,明礼忽然想起郑晓沛来了,把郑晓沛拉到淑云跟前,说:“晓沛,这是咱家大嫂子。”郑晓沛眼睛闪闪的,眼前这个女人是那么亲切,不胖不瘦的腰身,白里透红一张俊脸儿,眼睛大大的,看似有一点鱼泡眼,眼角有几丝很细的纹络,头发黑漆似的油亮,脑后盘着结结实实的大纂,纂上别着一根银簪子。一件素花朵儿棉袄,一条青灰的棉裤,一双绣着暗花的青布棉鞋,看起来身子有些笨拙,实则处处透着精巧。
郑晓沛抓着嫂子的手,轻轻叫了一声嫂子。淑云攥着郑晓沛的手,左看右看,看得郑晓沛不好意思了,郑晓沛低着头,羞涩地躲着嫂子的目光。淑云笑着说:“还害羞呢。妹妹,嫂子稀罕不够呢,让嫂子好好看看。”
郑晓沛果真抬起头来,摘下军帽,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,显得更加端庄。郑晓沛扭捏地说:“嫂子,我有啥好看的,你才是个大美人呢。”淑云笑着说:“还大美人,快成马粪渣了。”
明礼把两匹牲口拴在老榆树上,一抬头,看见娘一手扶着门框,一手抹眼泪,明礼心里一下子空了。娘的头发全白了,身子不似以前壮实了,不禁鼻子一酸,叫了一声:“娘!”疾步跑过去,紧紧攥着娘的手,说:“娘,我回来了!娘,您老人家还好吗?”
娘的手抖索着使劲抓着明礼的棉衣,眼泪簌簌地流下来,嘴唇抖了一会儿,哭着说:“三儿,你就不想娘呀?”明礼搀扶着娘,眼里的泪水轻轻滴落下来,脸上笑着说:“娘!怎么不想?儿子做梦也想娘呢。”
淑云牵着郑晓沛的胳膊,说:“娘,您别光顾着心疼儿子了,还有更让您心疼的呢。”明仁娘撩起拴在大襟上的手绢儿,抹了一把眼睛,看了郑晓沛一眼,轻声问明礼:“明礼,你成亲了?”明礼笑着说:“还没呢。”
郑晓沛大大方方走过来,给明仁娘深深鞠了个躬,亲切地说:“大娘!您老人家可好?”明仁娘拉住闺女的手,说:“好,好着呢!闺女啊,路上没累着吧?这孩子打小让哥哥嫂子疼着,不会心疼人,你别见怪。”
仲林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了,恍然地睁开眼,问明仁:“谁来了?”明仁抱着孩子,孩子在怀里哭闹,放不下。明仁说:“爹,明礼回来了。您起来吧。”仲林脸上一团儿红光,小声咳嗽了两声,一骨碌爬起来。明仁抱着水成,把大袄递给爹,帮爹披上大袄,戴上毡帽。
仲林仔细听了听,高兴地说:“是你老三!明礼三年没回家了,我出去看看。”仲林想下炕,明仁把棉鞋递给爹,小声说:“爹,您别出去了,听动静儿,明礼给您领回儿媳妇来了。”
仲林神情紧张,坐在炕沿上不动了,气喘着说:“快给爹拿块毛巾擦把儿脸。明仁,赶紧把炕拾掇拾掇。你娘多邋遢,炕上摆摆成啥样了!”明仁把毛巾递给爹,一手搂着孩子,一手在炕上划拉了一把。
仲林皱着眉,说:“明仁,人家不嫌我脏吧?明礼领回个人来不容易。”明仁笑笑说:“不会。谁家也有爹娘。”仲林拿起扫炕的笤帚,浑身拍打了一遍,又问:“上回明礼来信是几月里?”明仁不假思索地说:“六月初六,四个多月了。”
仲林捂着嘴巴咳嗽了几声,想了想,问:“没说成亲的事吧?你看看,说来就来了,一点儿预备也没有。”明仁抱着孩子,往外看了一眼说:“外面多冷,咋不进来说话?”仲林说:“这孩子!风道里说话,不怕中了风寒。”
仲林说:“闺女来了,明儿把猪杀了,本来盘算喂两个月过年杀,有肉没肉都过年。”明仁说:“就是。过年算啥?土改前,水饺还吃不上呢。”仲林说:“你跟霍老三说一声,一早过来,趟三番集,让嫦娥帮着给闺女扯身衣裳,这回来了,下一回不定啥时候呢。”
明仁答应着,说:“明义立田有空儿,叫他们回来一趟,跟老三见见面儿吧。”仲林说:“见和不见一样,别让他们回来了,年跟前不定多忙呢。不像庄稼人,有忙有闲。”明仁说:“明礼有空闲,去看看嫦娥,嫦娥不定多想他呢。”仲林说:“明礼呆不住,没大事儿他不回来。”
光听见说话声,不见人影儿。仲林急了,说:“你娘啊,就是根拉拉秧子,说起话来没完!”明仁说:“有啥话不能进屋说,一路上明礼跑累了。”仲林有小声咳嗽了一声,说:“办桌儿酒席,热闹热闹,别心疼钱。把你二叔三叔全家叫上,董家能有谁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