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(02)
学田媳妇在家为闺女,怀过一回孩子。学田媳妇说,晚上做了一个梦,梦见牛郎星掉进怀里来了,第二天肚子大了。编瞎话儿谁不会?学田为了媳妇娘家几十亩地陪嫁田,才答应这门婚事。事儿过去这么多年,学田再把这事儿翻出来,不应该。
学田老婆骂了一句“你个臭不要脸的!”拿着笤帚疙瘩把学田赶出来了,学田一路仓皇逃窜,老婆跺着脚骂道:“你死在外头,烂在外头吧!”街上有人看见了,断了学田的后路,晌饭没回去吃。
学田是要面子的人,怕人家把他归在“三扁担楔不出个响屁”的男人堆里,咽着唾沫硬撑着,男子汉大豆腐,说不回去就不回去!你看,学田的性子就是这么拗。刘老成说:“学田,回去吧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你还担不住媳妇一句话?”这等于火上浇油。学田哼了一声,气呼呼地说:“谁回去谁不是个人种!她娘的,不出来请我三遍五遍,我才不回去呢。”
说得是气话,无非给自己壮胆儿,俗话说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狠话放出去了,眼巴巴的等着媳妇三请诸葛,媳妇和他置了气,一上午不见媳妇的人影儿,学田只好硬着性子等,越等越有气,越有气越不能回去,男人是活脸面的,男人的脸面,金子做的呢。
刘老成嘎嘎地笑着说:“学田,跟我吃去,管你一顿酒,让你嫂子杀个鸡。”这是虚让的话,刘老成是谁?别说杀鸡,杀根鸡毛他也不舍得,放个屁也捧回去。刘老成给仲琪当了一回媒人,没得着学田半点好处,到处说学田的坏话。
大家都回去吃饭了,学田等没了耐性,刚要起身回去,偏偏,仲森捅着牙花子过来了,笑着说:“学田,志气不是一时长的,回去吧,跟娘们家一般见识,和跟牲口生气差不多,饿坏了身子,多不划算。”
换了别人,学田兴许回去了,仲森是怕老婆出了名的,学田的大丈夫气概,又冒上来了,苦笑着说:“三哥,我不像你,看见老婆像老鼠见了猫似的。男人活得是骨气儿,身上没有四两骨头,还叫个男人?俗话说,打铁的脾气,杀猪的胆,比不了山神爷爷一张脸。我学田从小不喝浑水,谁的气老子也不吃!”
仲森不愿意搭理学田,学田没少编排他。两人对着没有热力的太阳影儿蹲着,吸烟,一绺一绺的烟,在阳光里旋绕。学田说:“三哥,明智该说媳妇了,我给他盘算一个?”仲森知道学田的本事儿,不吭骗个人,日子不自在,仲森说:“学田,孩子还小呢,过二年再说。”学田说:“小?我十五成亲,球毛还没长全呢。”
这时候,街上过来两匹马,踢踢踏踏在街上走,一匹白马,一匹红马,两人眼前一亮。学田瞪着眼珠子说:“队伍上来人了,不是明礼吧?三哥,你侄子回来了!”仲森看着也像,董家的人不一样,老远就认出来了。明礼听见后面有人说话,回头看见了站在墙跟前抄着手的三叔,牵着缰绳过来了。女的拧回身子来,向这边看。
明礼紧走几步,在仲森跟前站住,说:“三叔,您在这儿呢?身体还好吧?”仲森的眼睛,越过明礼的肩头看着女人,说:“好,好着呢。明礼,三叔有年头不见你了。”
明礼把女人叫过来,说:“晓沛,这是咱三叔。”说完又跟学田说话,女的撒了缰绳,冲仲森鞠了一躬,说:“三叔,您好。”仲森很高兴,女人一身新军装,腰里别着匣子枪,笑哈哈地说:“好啊。庄户人三个饱一个倒,不是灾荒年景,日子差不了哪儿去。”
明礼掏出一盒烟卷儿,散给三叔和学田,学田接住烟卷,反复看了一遍,说:“老刀牌的呢。民国二十六年吸过一遭儿,从那,哪见过这么好的烟!”仲森点上烟,吸了两口说:“回去吧,你娘不定多想你呢,天天念叨。我说你娘,别牵挂三儿,官身不得自由啊,孩子有空儿,说回来也没个准信儿,看看,说来就来了。”明礼别了三叔,牵了红马往家走。
学田羡慕地看着明礼的背影,赞叹说:“三哥,你董家出人物啊,祖坟上冒青烟了。男的女的长出息,明礼给你领回媳妇儿来了,也是个军官!娘的!我养活了六个孩子,哪一个不是属蛴螬的?离了土一天也不能活。”
仲森说:“人比人该死,货比货该扔。学田,俺祖林花了六担儿黄豆找仙人看下的,你魏家抱着钱罐子,一个子儿不花,没病没灾不错了,你还盼着坟头长出蒿子来呀。”学田呸地吐了一口黄痰,说:“三哥,别说没用的,你和我一样,养下来的都是庄户种儿,有一个吃皇粮的?”仲森说:“俺二女婿吃皇粮,按月儿打场,人家不姓董罢了。”
仲林身上不舒坦,气虚力短,喘得厉害,还没等交九,痨病加重了几分,“瓜蒂散”停了几个月,身上好似轻松了几分,谁知也是个幌儿。痨病人一天不死除不了根儿,隔年的陈病,纵是扁鹊华佗再世也没办法。
这些日子,仲林没下炕,偎靠在炕头上,喘一会儿,打一会儿盹。淑云满月有些日子了,月子里的红糖点心都给爹拿了来,哄着孩子在娘的屋里说话。仲林稀罕小孩子,孩子不哭不闹,满心喜欢,孩子咧着嘴巴一哭,他嗓子眼里像一根老蛆在爬,拧着眉毛又是一阵儿咳嗽。淑云奶水不旺,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声,把一间屋子,塞得满满当当。
淑云出去了,明仁娘白了明仁一眼,说:“你媳妇到底咋了?添水生的时候,也是没奶水,差点把孩子饿死。那时候怨吃不饱,现在粮食随她吃,想吃啥有啥,咋还是断奶水?娘添你们几个,吃糠咽菜,奶水旺得像泉眼子。”明仁抱着孩子,轻轻拍打着,在炕前转悠,听到娘的抱怨,笑笑,一句话也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