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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章(01)

    家家官里给春鞭,要尔鞭牛学种田。 盛与花枝各留赏,迎头喜胜在新年。
    ——汤显祖《迎春劝农诗》
    第四十七章
    转眼之间过了小雪,天气骤然寒冷起来,干硬的风,在地面上飞掠,四野里一派苍茫。午后的阳光,热力下去了,苍黄的光线,照在一望无际光秃秃的原野上,三三两两的树木,兀立在苍灰的天幕下,墨绿的麦田上空,两只苍鹰在盘旋。
    平原上的景物儿,在冬天,最不耐看,到处灰兮兮的,除了黄土还是黄土,更加寥落单调,天空、河流、村落,横亘在一派辽远开阔的黄土中,在急冷的寒风里,好似一切都麻木了。
    官道上两匹快马,腾着黄烟过来了,快到村前,突地慢下来了,两身绿军装,一匹白马,一匹枣红马,并辔而行。在村口,两人下了马,牵白马的是个女兵,军帽压着一绺齐耳短发,帽沿上的红五星,闪着熠熠的光芒,脸上红红的,鼻尖上凝着两滴晶亮的汗珠,腰里束着二指宽的牛皮带,别着一把儿短枪,显得特别干练。
    女兵不漂亮,鼻子两侧散射着一抹零零落落的雀斑,像撒了几粒黑芝麻,唇畔有一颗榆钱大的胭脂红。牵红马的是一个男军人,瘦高个儿,身子单细,脚下虎虎生风,精神头儿十足,眉宇间透着一股儿英气。嘴唇上毛茸茸的,细黄的胡须儿,这张脸有了几分文气。
    女的偏头问:“到了吗?”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,她的喘息有点儿急,睫毛忽闪忽闪地看着男军人。男军人轻轻叹了一口气,眼睛望着街筒子点头说:“到了。”女的又问:“你几年没回家了?”男的说:“四六年秋天吧,打完三番战役,不,中间回来过一趟。高营长牺牲了,让我回来送信儿。”
    女的说: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。很紧张吧?”男的摇着头笑笑说:“腿脚有点儿发软。还好。”说话的时候,眼窝里有些潮红,眼睛亮亮的。女的问:“老人身体还好吗?”男的说:“信上说,二老很壮实。爹六十多岁了,到了冬天……”
    他突然不说话了,默默地走,马很听话,紧跟在两人身后,不时地低头嗅嗅地上的黄土,吐噜了一阵子。女的朝前看了一眼,站住了,笑眯眯地说:“你看,我这样行吗?”男的深情地看了女的一眼,笑笑,说:“挺好。”
    好像还是不踏实,女的把手里的缰绳和马鞭子递给男的,脱下军帽,吹了吹上面的黄土,又戴上去,把脑后的头发往里掖了掖,笑笑,说:“你妹妹很漂亮?”男的一直看着女的,说:“是很漂亮。”抬头想了想说:“五年没见她了,上一会回来,赶上她结婚,没见面,差一步儿。”两人牵着马进了街筒子,街上没人,街面上有小股的风,打着旋儿流窜,卷起一阵阵黄土。
    碾棚跟前避风向阳,一天不断人。女人们在碾棚里推碾,吱吱呀呀,碾脐的叫声很好听,一天听不见,不是女人使性子,就是断粮了,男人们最愿意听这一声儿,一个冬天靠着碾房墙根说话拉呱。
    冬天太长了,长得没有尽头,坐炕头上抽烟拉呱,一天两天还行,时间长了光听着老婆磨牙,耳朵里早起了茧子,宁愿在外面挨冻,也不愿看自家娘们一张呆黄的老脸。
    说说闲话儿,啦一通闲呱,再不就是胡乱编排一个什么人。男人们不像女人,知道避讳是非,明明说的是某人某事,偏偏把这人这事安排在八里堡,再者陈庄,再者就是三番,省去了许多是非口舌,你不能较真,啦的是一种乐趣,说者无心,听者嘿嘿一笑了事。
    原来这碾棚跟前是麻子爷的天下,说东道西,说古论今,瞎子脑子灵性,见的世面多,有空闲琢磨事儿,这一个冬天,碾棚跟前像一个书场,热闹得很。前些年,老麻子一命归了天,八里洼的冬天显得特别没意思,出来的男人也少了,出来也站不住,在墙跟前抄着棉袄袖子蹲一会儿,把在家里捂热了的屁,痛痛快快放出来,撅着腚回家去了。
    今儿有风,天也不好,有几个男人是和老婆呕了气出来的,回去很没面子,一般等到天色将晚,孩子出来喊三遍五遍,拿一阵儿架子,好像硬抻着性子,好像很不耐烦,好像很不情愿,骂孩子两句,跟着孩子回去了。男人总是有些气性的。没气性的男人,大家看不起他,说谁谁三杆子揍不出个响屁,这个人就是没有气性的,没有气性的男人,在男人堆里吃气。
    学田今天是被媳妇赶出来的,他媳妇黑大三粗,咋看也不像个娘们,不看她脑后的牛粪纂,看不出是个女人,没有胸脯子,脸上也糙,一张大脸黑乎乎的,还有几粒浅浅的麻坑子。
    大家说学田媳妇的脸是拿腚改的,学田笑笑,他图的就是这个实惠,娘们一蹁腚一个儿子,一蹁腚一个儿子,没几年就完成了任务,痛快,截当!不像有些女人,长了一个花架子,好看是好看,好看不当饭吃。庄户人长那么好看干啥?
    三番的娘们长得好,是让男人看的,夏天一件儿旗袍,开岔开到肚脐眼上,在八里洼你敢?明美窝憋了多少年,才养了一个孩子,也就是个女人,你摊上这样一个母鸡,试试!这是学田的理论。
    学田今儿和媳妇也没为着啥,吃完早饭,媳妇说:“学田,今儿我不待吃饭。”学田说:“不是又怀上了吧,小半年我没招惹你,谁知你上哪儿挂带上的?”学田是开玩笑,这个人天生嘴碎,老婆五十大几了,尘根儿早断了,别说模样儿不受看,就是受看,几个小伙子也扳不倒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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