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章(06)
明华娘撇着嘴说:“咱们算是沾了梁家的光了,这张狗皮膏药贴到身上,几辈子也甭想揭下来!”梁有义说:“我也觉得对不住亲家,当初随便划拉两个铜钱,也比几十亩地强。 人没前后眼,谁知世道咋变化?村里魏子祥,原先在三番做生意,四六年赶上了动乱,关了厂子,回家置了几百亩地,地还没种一季子呢,赶上土改,几百亩地一块儿充了公。”
仲森说:“还有这样的事儿?人倒霉了,喝凉水也塞牙。”梁有义说:“谁知划成分评了地主。世道无常理,人随世道走,后悔埋怨也是无益,走一步说一步,好在明华是贫农,我和她娘到了晚景,不管成分不成分,混天熬日。”
第二天吃过早饭,明华领着爹娘去看小婶子,刚走到院门口,看见小叔在门口张望,明华知道事儿不好,紧走了两步。小叔又是咧嘴巴,又是挤眼睛,又是跺脚,着急地说:“明华,你小婶子不行了,快去喊人来!”
仲森听说明华的小婶子不行了,扭头往外走,明华红着眼圈儿,说:“到了这会儿,上哪儿喊人去?爹,娘,看在闺女面上,您好歹帮我一把。”仲森看着明华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,明华娘拉住仲森,说:“她爹,这就是个缘分儿,咱也不讲究了。按正理儿,咱是外戚,帮忙帮不到这事儿上。”
明华小叔哭着说:“大哥嫂子,梁家一大家人家不假,都不来往了,我也不管礼节了,你们无论如何也得帮我这个忙。”说着小叔要下跪,明华娘少不得动了恻隐之心,一把有德拉起来,说:“看在俺闺女的面上吧。她小叔啊,你别着急,先看看人还有气没有。”
到了屋里,四下里黑洞洞的,明华点上灯,婶子仰脸躺在炕上,摸了摸鼻口,还有一丝儿气息,明华哭着叫道:“婶子!婶子!您慢点儿走,咱娘俩还没亲够呢。”于小娴慢慢儿睁开眼,定睛看了明华一眼,嘴唇动了动,明华忙趴在她的嘴上,婶子喉咙里说:“明华,婶子去了……你妹妹,婶子,交给你了……”明华再听时,于小娴一声长叹,没了气息。
明华一阵儿嚎啕,小叔鸡打鸣似的呕了几声,明华娘眼里含着眼泪,一把把明华拨拉开,大声说:“明华,别哭了,趁着身子软和,快给你小婶子穿衣裳,晚一步就穿不上了。”
小叔打开柜子,抱出一堆红红绿绿的衣裳。仲森听说穿衣裳,忙着往外走,明华娘说:“她爹,别避讳了,你一个大伯子不该在跟前,梁家上下没人,也顾不得羞丑了。”
明华娘揭开于小娴身上的被单,吓得惊叫了一声:“哎呀!这哪里是人,这不是一堆白骨嘛!啧啧!我的妹妹人家,这就是命啊,活着的时候,不管多么荣耀多么威风,你可是死了个光身子。”
仲森找了条腰带系在脖子上,把于小娴的头吊起来,像是要跟于小娴亲嘴。于小娴曾经骄傲过的**,像两个挂孀的柿饼,紧紧贴在肋巴骨上。明华娘手忙脚乱,给于小娴里面穿了一件宽松的衣裤,外一层是一身红艳艳的棉袄,再外面是一件绛红的裙子。
穿完了衣裳,明华娘长舒了一口气儿,嘴里念叨着说:“她婶子,嫂子给你穿停当了,你也想不到,嫂子也想不到,咱俩还有这个缘分儿。”梁有德赶忙给明华爹娘磕了个头,哭着说:“大哥大嫂,哥嫂的恩情,我永世不忘!”
明华娘说:“算咧,算咧,啥忘不忘的!趁着她的魂儿还没走远,赶紧哭两声给她壮壮胆吧。一个人走在西方路上,黑洞洞的,豺狼虎豹,不定在哪里趴着呢。”明华和小叔伏在于小娴的尸首上,呜呜呀呀哭了一通。明华娘说:“哭两声算了吧。俗话说,半路的夫妻,不如狠心的爹娘。她把你舍在半路上,没啥情分,也是个狠心的人。”
有德果然不哭了,抹着眼泪说:“我也算对得起她了,这个家一半儿家产花在她身上了。明知道她不长久,还是一心一意给她抓药。”明华娘说:“他小叔,赶紧把她抱出去,谁家有死在炕上的?赶明儿出殡,买一只九斤沉的大公鸡,把她的魂灵引出去。她小叔啊,她婶子走了,明华在她跟前没少操心受累,你心里有数儿,当初她婶子是咋对待她的?”梁有德说:“我身后没有男孩子,百年之后,这老屋在屯田的名下。”
天黑前,明华娘和仲森回了八里洼。在碾坊跟前碰上二嫂子,二嫂子刚从大嫂子家出来,站在路边笑着说:“听明杰说,你俩昨儿去了,咋才回来?”明华娘让仲森停下车,从车上下来说:“别提了!明华捎了好几次信,说她小婶子病得厉害,不去看看不像样儿,亲戚里道我说啥?谁知赶上她小婶子咽气。”
明华娘说到这里,冲地上呸呸地吐了两口,说:“真是时气低了,喝口凉水也塞牙。我和你三兄弟一进门,那女人死在光炕上了。又是给她穿衣,又是帮着停灵,忙活了多半天。本想撒手不管,明华哭咧咧的,怕难为了闺女。”明杰娘说:“明华她小婶子长得俊模俏样,谁知是个短命的。俗话说,红颜薄命。这话儿不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