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章(05)
明华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,只见表嫂手里牵着毛头,指画着妗子骂道:“你们两个老不死的!老棺材瓤子!从我进了你家门里,哪过一天舒心的日子,干脆分了家算了,一刀两断,井水不犯河水,别指望我给你养老送终!”
妗子坐在台阶上,喘一阵儿,骂一阵儿,一张脸气得雪青,“老话儿说,养儿育女防备老,我屙下儿子来,指望他给我摔孝子盆,不养老你会说啥!毛头娘,你跟前也有儿子,头顶三尺有神灵,说这种话,你不怕天上落焦雷!”院子里站满了人,表嫂子越骂声越高,一张脸儿红红的。
明华怕娘掺和进来,紧走了几步,拉住表嫂的胳膊,小声劝说:“嫂子,别吵吵了,有理不在声高,满院子的人,你不怕人家笑话?你和我一样儿,天生刀子嘴豆腐心,嘴上痛快几句罢了。妗子年纪大了,老糊涂了,说话做事儿,难免不周全,你大人有大量,别和妗子一般见识,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当儿女的不孝顺呢。”
表嫂见是明华,眼睛一斜,明华娘站在跟前呢,不好意思地一笑说:“还是妹妹会说话,是嫂子不好,惹老人家生气了。”说完一把拉住明华娘的手说:“大姑啊,您不会笑话侄媳妇吧?我是个疯婆子,好话无好腔,吵两句啥事儿也没了。”
明华娘见明华给她使眼色,忙说:“公公婆婆听说听道,就是好儿媳。一家人家过日子,哪有马勺不碰锅沿的?庄户人家吵吵闹闹才热闹呢。”表嫂子冲着天井里的人,撵鸡一样往外轰,说:“没唱大戏的,有啥好看的!赶明儿搭起台子来,找个草台班子唱红了天,让你们看个够!”
不等明华娘进门,表嫂早把婆婆搀扶起来,笑着说:“娘,您老人家可不许和媳妇儿生气,气坏了身子,自己受罪不说,花钱的事儿,还不是您儿子顶着。”妗子攥着明华娘的手,欲哭无泪,明华娘使了个眼色,说:“你呀,越老越糊涂了,这么好的媳妇哪儿找去?媳妇儿还能没一点差池,你不依不饶的!”
表嫂子赶紧冲上一壶茶,把茶碗儿递到明华娘手里,笑着说:“大姑啊,您老见笑了,不怨俺娘说话难听,是我当媳妇的不会当呢。爹娘跟前,除了俺还有谁呀,说俺不管老人,谁管老人呀。”
表嫂给爹娘做了两碗点心,笑嘻嘻地说:“大姑啊,眼前地里不忙了,来一趟不容易,多住两天吧。明儿我把您请到俺家里,好好孝敬您老一回。”表嫂子深深剜了婆婆一眼,告辞走了。
表嫂一出门儿,妗子哭天抹泪地说:“他姑啊,早晚有一天,我死在她手里。我和你哥商量好了,哪一天过不下去了,俺俩一堆走了,往房梁上系一根小绳子,一人一头挂‘油瓶’,到时候,你别急别恼,当俺俩享福去了。”
明华娘也跟着掉泪,安慰说:“嫂子,忍着吧,摊上了这么不孝顺的媳妇儿,你还能咋的?俗话说,好死不如赖活着。您睁着眼好好看着,你媳妇混到哪里去!原以为这孩子秉性儿不好,心肠不咋的呢,谁知是个厉害货!”
妗子叹息着说:“他大姑,给孩子说亲事儿,多留个心眼儿,人物丑俊不能当饭吃,秉性脾气才是要紧的。”姑嫂说了一会儿话,妗子消了气,脸上有了笑影儿,明华娘嘱咐了妗子几句,出了门儿。
吃了晚饭,明华陪着爹娘过去看望老太太,走到半路上,迎面碰上梁有义和明华婆婆出来,才几天不见呀,梁有义老得差点儿认不出来了,腰也弯了,背也驼了,头也白了。明华娘心里冷笑了一声,天变人也跟着变,当初亲家不冷不热,好似多么了不起,有钱人家又咋的?到了山穷水尽,还不如穷人家日子好过呢。
明华娘攥着明华婆婆的手,说:“嫂子,我正要过去呢,老太太身子咋样了?上了年纪的人,今儿病明日灾,早晚有一天把儿女拖累坏了,你年纪也不小了,老人在一天,年纪再大也是的媳妇儿,真难为你了。”
明华婆婆说:“别的病,兴许还有个起色呢,这种病儿,谁知到拖到几时?听秉忱说你和大哥过来了,怕你们过去,屋里的味儿你闻不惯。说起来,为人一辈子,谁没个老的时候,老了不用人,啥时候用人!”
回屋里坐下,明华婆婆依旧攥着明华娘的手,说:“这个家多亏明华撑着,一家老小连个顶用的人也没有。说我命不好,赶上了这么一个糟践世道,说我命好呢,老天有眼,赐给我这么一个好媳妇儿。嫂子,都是你调教得好,你坐正了身子,让我拜一拜。”
明华娘听了明华婆婆这番赞叹,心里喜滋滋的,说:“咱们同辈儿,哪有让你拜的理人儿!明华这孩子,打小懂事,知道心疼人,不像那没肝没肺的东西,得理不饶人!”明华怕娘说出难听的话来,忙说:“从我进了门里,爹娘啥事儿依着我,没给我半点不好的脸色。我再没良心,忘不了爹娘对我的好处。”
仲森和亲家吸烟说话,仲森问:“成分定下来了?早知这样,当初,有多少地卖不了!”梁有义叹了一口气说:“定下来了。多亏明华有远见,跟我们捆成一堆,没捞到梁家一根稻草,反倒成了地主,你说冤枉不冤枉?”
仲森想起梁家四十亩的聘礼田,苦笑着说:“明华哆嗦出来了,我跟着你们梁家哆嗦进去了。明知冤枉,可上哪儿喊冤去!那阵儿财迷心窍,为啥要你梁家的地?自从得了梁家四十亩地,心里没一天清静日子。世道不公,人心不公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