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（06）

    明华娘把褂子扔在明美身上，训斥着说：“明美，你这个浪样儿，你等着野汉子进门啊！”明美披上褂子，呆呆地看着娘，哀求地说：“娘，您小声点儿吧，再不济我也是您闺女。”明华娘狠狠地瞪了明美一眼，说：“明美，你还知道我是你娘？你可真给娘长脸！我是造了几辈子孽，养活了一个这么不要脸的闺女。娘问你一句话，运生到底是谁的种子？”
    明美勾着头，浑身抖得筛糠一样，低声说：“娘，您别问了，横竖儿您女婿又不行，还不兴我找个男人？”明华娘嘿嘿地冷笑了两声，说：“明美，天底下两条腿的男人比茅坑里的蛆还多，你找啥样的不行？你身上咋没有四两骨头，把自己往炕上一摊，谁愿上谁上，那不是畜牲嘛。明美，今儿娘听你个准话儿，你说，运生到底是谁的种子？”
    明美搂着膀子，低头不说话，明华娘又是脆亮的一巴掌。仲森怕把闺女逼出个好歹来，在天井里转悠，猛听地一声响，心里一颤，在窗口下小声说：“别逼她了！闺女有难处呢。”
    明华娘冲着窗户，说：“我打蚊子呢，挺你的尸去吧！”仲森心里懊恼不已，早知明华娘这样儿，还不如烂在肚子里湫了大粪，冲着自己的脸，连打了两巴掌，说：“叫你多嘴，叫你多嘴！”
    明华娘听着天井里没了动静，咬着牙小声儿说：“明美，你就是不说，也捂不住盖子，你要脸，别做出那样的事来呀。当初我是咋和你说的？嗯？找个干净漂亮的小伙子，一后晌的工夫，啥也明白了，肚子里有了货，把根儿断了。”
    明美呜呜咽咽哭了起来，肩膀一耸一耸的。明华娘一肚子火气，明美一哭，心里翻江倒海起来，一把儿薅住明美的小纂儿，咬着牙说：“明美呀，你这个冤家，我算是结下了，你死了去吧！弯弯的是绳子，明晃晃的是刀子，直溜溜的是井筒子，哪儿容不下一张脸，当我没屙下你这块肉来。”
    明美还是一个劲地哭，一把鼻涕一把泪，说：“娘，我死了，运生咋办？您答应一声，把他抚养长大，我一头撞在墙上。”明华娘说：“我才不作这个孽呢，我快六十岁的人了，替你拉扯孩子？门也没有！你死了有杨家收尸呢，出了嫁的闺女，董家的祖宗不收留你。明美，你说吧，和谁做的孽？”
    明美哭着说：“娘，您找根小绳子，把我勒煞吧，闺女活够了，从我记事起，您没给我一个好脸，我还不如咱家的黄狗，您见了狗还有个笑容。娘啊，我不是您亲闺女，我是土地庙里抱来的，我是您生的，您咋一点儿疼热也没有？小时候，我盼着长大，长大了能干活了，就看见您的笑脸了。”
    明美越说越委屈，两只膀子不停地动。“长大了，您比以前还促狭，冬天里的棉袄透着亮儿，被子里的棉花没有四两沉，一个冬天，我和明华没伸开一回腿。好容易盼到了十八岁了，我想赶紧儿找个人家，把自己打发了。”
    明华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，“娘，不是闺女不和您一条心，我把人家供出来，自己遭殃不说，您不定咋拾掇人家呢。偷汉子是您教给我的，您没说选个啥年纪的，您没说出个人样儿，我看中的小伙子，人家还不定愿意上您闺女的身呢。”
    明华娘松了手，呆呆地看着明美，抱着闺女的胳膊哭起来了。明美嘴角咧着一丝儿笑容，说：“娘啊，我不恨您，您养了闺女十八年，我忘不了您的恩，忘不了您的情。我今儿死了，您白发人送黑发人，闺女心里不忍。我还想多活两年，看着俺运生长成个人，您看看，运生还没板凳高呢，没了娘，多贪恋人呀。”
    明华娘长舒了一口气，眼泪婆娑地说：“明美，娘没想到在你心里，娘还不如一个过路的。你哪儿知道，娘为了你受了多大委屈，娘打怀你那一天起，你奶奶就盼孙子，今儿在家里供上一尊菩萨，明儿供上一尊神，四处烧香许愿。”
    明美不哭了，怔怔地看着娘。明华娘说：“你大娘有了你两个哥哥，你二大娘有了明和，有了明谦，我不拉下个小子，不说我没用，你爹在这个家里头，也甭想站住脚。娘又是盼又是怕，整天惶惶不安，到了月头上，你一下生，你奶奶呸地朝地上吐了口痰，指头点划着说，养牲口还知道生个小叫驴，你连个牲口也不如，白伺候了你一阵子！”
    明美把帕子塞到娘手里，明华娘说：“打那一天起，没见你奶奶半个人影子，这个月子里，老东西指派着你爹赶四集儿贩藕，一月子里没在家落个脚印儿。明美，今儿，你也是当娘的人了，明美啊，你也是当媳妇的，你想想，娘心里啥滋味？从小娘看见你们几个劈叉，肚子里就有气。”
    明华娘哭了一阵儿，说：“明美，娘知道您心里苦，有儿女私情娘能说啥？你千不该万不该，找霍老二这么个棺材瓤子，他比你爹还大两岁，多么寒碜人呀！王宝钏苦守寒窑，盼了个大将军呢，不出十年八年，霍老二蹬了腿，你去指望谁去！”
    明美把前前后后的事儿说了一遭，明华娘切齿骂道：“羔子娘这个天杀的！有逼着媳妇投河上吊的，没听说有逼着媳妇儿勾引汉子的！明美，到了眼前，你靠着霍老二，他撒了种子，不能光等着收庄稼，横竖儿也得管你娘儿俩。”明美勾着头儿，紧咬着嘴唇不说话。
    明华娘问：“明美，你还和他来往？”明美呆呆地看着娘说：“娘，您忍心让我守活寡？我才多大呀！我还不到三十呢，天长日久，谁熬得住。”明华娘朝地上啐了一口，骂道：“没脸腚！这话儿是你说的吗？车书记来评成分呢，听你爹的意思，咱家说不定评上富农，这个帽子戴上了，几辈子也哆嗦不下来，你和霍老二说说，我不求他啥事儿，他得为我说句公道话吧。”
    明美说：“俺婆婆看得紧，老东西像烧饼一样贴在身上，别说和他见面儿，出来拿柴禾，她也把着门缝子看。”明华娘说：“明儿我把他叫了来，你和霍老二当面鼓对面锣，娘也不逼你，借你这张脸儿，他不答应，娘也不说啥，谁让我有这么一个老女婿来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