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(07)
明杰手里攥着一双鞋底,翘着脚跟一步一步晃悠着,腰肢儿扭扭的,弱柳扶风的样子。太阳出来了,满世界光灿灿的,路上的水洼儿,映着天上的云绺,街面上泥泞的像犁过的稻田。
老槐树底下聚集了不少庄稼汉子,地里进不去,这两天身子也躺酸了,出来说说话儿。庄稼人能有多少话说,不外乎说说庄稼,说说年成,再不,编排个人。车耀先进了村,多了个话题儿。
学田嘴上没皮,喜欢编排个人,两片嘴唇像两爿磨,磨谷子带出麸子来了。学田说:“看吧,世道要变,操他娘!庄户子孙不怕变天,就怕变世道。老黄来了一出子,好受了几天!我喜欢老黄那样的,你说咱村里,他没吃过谁家的饭?一顿饭一簸箕窝头,他吃一顿,咱一天的口粮,可谁有心疼他吃的,庄户人说庄户理儿,人家没有架子!”
刘老成说:“变吧,变他个奶奶,孙猴子七十二变,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,还是跑不出如来佛的掌心。光棍不吃眼前亏,我半囤子粮食,填乎饱了肚子,剩下的都是大粪,谁怕谁不是人揍的。”刘老成两个儿子,花田和田,光着腚在水湾里乱跑,踩起阵阵水花。
学田说:“说是划成分呢,把庄稼人划成三六九等,吃干的是富农,吃稀的是贫雇农,半稀不干的是中农。”刘老成挤着眼睛笑:“学田,你弄个啥成分?划你个土财主,也不冤枉。”学田说:“爱他娘的划啥划啥,老子不偷不抢,凭力气吃饭,犯谁的王法了!”
明杰从碾坊阴影里出来,这帮子人不说话了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明杰,明杰的身子一打晃,这帮人的心里一晃悠,怕她倒了,又盼着她倒了。明杰的影子,很快看不见了,话题又转到明杰身上了。
学田说:“明杰二十三四了吧?”学田开了头,刘老成说:“是吧,属蛇的呢,和俺家大闺女同岁,俺外甥都打酱油了,明杰还没成亲呢。前两天看见仲相哥,我问明杰啥时成亲?仲相没吭气,一脸官司,你说找个当兵的,满脸是嘴,浑身是腿,图个啥。”刘老成拿着根草棒儿捅牙,呲着黄不拉几的牙花子。
学田说:“等人呢。四六年打完了三番战役,和高营长定亲事了,小高人物不咋的,比板凳儿少了两根腿,比武大郎少了一身肉,人不可貌相,高营长管着一两百号人呢。五六年过去了,顶小熬上团长了,当时比范立田还高小半级呢。瞧着吧,不定哪一天,大骡子大马来迎娶,明杰这样的人物,当官太太不单料儿。”
刘老成说:“兴许人家早娶了,明杰长得再俊,也是个庄户闺女,要我说等也是白等,把自己等大了,耽误过日子呢。”学田吧唧着嘴说:“这样的人物娶进家门,一天三炷香,进门三叩首,咱也愿意。看看人家,再看看自家的屋里的,简直没个人形儿,撵进猪圈,也祸害了一瓢食。”
大家笑了一阵子。刘老成把小棒儿一丢,说:“有桩事儿我就是不解,董家老林下面是谁家的坟?我记得这座坟四六年就有了,一堆新土,看着扎眼,没见过谁上过坟。前几天,下地干活儿,远处看着仲林嫂子和明杰娘在坟跟前烧纸,心里纳闷了好几天。”
学田说:“不是董家的人,董家上啥坟?这事儿出得也怪,你说这上坟还有随便上的?董家的事儿啊,件件蹊跷,你别说,这事儿还真不好问。”花田和田在水里跑了一阵儿,花田使劲儿一推,和田一个仰八叉跌在水里,呜呜呀呀哭了几声,刘老成不紧不慢地过去,拽过花田,照腚上扇了两巴掌,骂:“花田,你找死!”
明杰往前走了几步,三婶子在树下纳鞋底,眼睛四处张望着。婶子平日里不做活儿,明智的鞋都是明华一早一晚赶出来的,明兰的针线活儿,也有模有样了。明杰过来,问道:“婶子,您咋在这里坐着,一会儿热起来了,咋不上大娘家去,还有人伺候茶水。”
明华娘说:“你大娘家人来人往,起来坐下,坐不住神儿,我才懒得和半生不熟的人说话呢。明杰,你上哪去?这么热的天!”明杰说:“三官婶子和我说事儿呢,捎了好几遭儿信了,再不过去,好像我请不动似的。”
明华娘看着明杰说:“不是给你提亲吧?”明杰红着脸说:“婶子说哪儿去了,我可不是挑三拣四的。”明华娘问:“明杰,小高有动静了?”明杰摇摇头,神情不自然地说:“哪有信儿?谁知在哪块云彩影里呢。”
明杰眼圈儿阵阵发红,明华娘没敢再问下去,说:“快去吧,别让你三官婶子等急了。”明杰心里刚刚安然下来,婶子这么一问,不知魂儿魄儿丢在哪里了,只觉得身体飘飘的,心里一层层的凉气往上走。
三官媳妇出门泼脏水,明杰手里捏着鞋底,低了头只顾走,心里一笑,明杰找不到魂了。三官媳妇笑着说:“明杰,这年月有几个丢钱的?你只顾低头走路,小心撞倒墙上去。”
明杰恍然,咧着嘴笑笑,说:“婶子,我哪儿是找钱,是怕把脚印儿丢在你这里,丢了东西,怕您赖上我。”三官媳妇笑着说:“除了几张嘴,我有啥丢的?明杰,快家里吧,婶子正愁没人说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