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(04)
车书记的话让他头皮发木,狠狠吸了几口烟,问道:“上了富农成分啥说处?不会没收家产吧?”车耀先摇摇头说:“不会。 富农是保护的对象,主要是对地主阶级来的。”仲森的脸变僵了,人走背运了,喝口凉水也塞牙,八里洼嫁闺女的,谁家没有几亩聘礼田?到了他这里,偏偏赶上这么一个世道,心里不由烦躁起来。
明华娘端上两个小菜,拿过酒壶给车耀先和仲森一人满了一碗儿酒,仲森瞪了他老婆一眼,说:“车书记不是外人儿,上酒干啥?”明华娘一愣,笑着说:“车书记头一遭儿来,没啥稀罕物儿,一杯糟糠酒,我还觉得寒碜呢。车书记,他这人儿不会说话,连阴了几天,心疼庄稼呢。”车耀先说:“有啥吃啥,我不是外人儿。”
天黑前,明仁从三道铺回来了,明义一个人回了三番,他把巧姐和水彦一块儿带回家住两天。巧姐辫梢上,扎着一朵扎眼的白绒花,领口袖口镶着白沿儿,一身素净衣裳,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泪痕,眼里带着泪影儿。水彦长到半人高了,也是一身素服儿,怀里抱着个小包袱,跟在巧姐的身后进了家门。
明仁娘听见动静,出来迎接,巧姐看见婆婆,心里的哀痛一下子翻上来了,叫了一声“娘!”跪在地上,给婆婆磕了个头,明仁娘抹着眼泪,把巧姐搀起来,问道:“你爹上路了?好孩子,几天不见,瘦了一圈,别难受了,人老了都有这一天。”巧姐肩膀抽动着,呜咽着说不上话来。
巧姐进了房门。明仁娘说:“你爹和车书记正说话儿呢,进去磕个头,规矩不能免。再大的官儿,没了爹娘,也比人矮一截儿。”仲林和车耀先坐在炕头说话,巧姐进来一阵儿呜咽,给爹和车书记磕头,车书记摆着手说:“免了,免了!”
巧姐凄凄楚楚站在炕前,仲林红着眼圈儿说:“别难受了!你爹走得忒快了,我盘算明年春上,跟你二叔一道,去看看老哥哥呢,谁知没这个缘分!巧姐,老董家对不住陈老先生,爹心里有数儿,明义没在跟前尽孝道,按老理儿明义给老人守孝三年。俗话说,官身不得自由。世上哪有随意的事儿。”
仲林摆摆手说:“到你嫂子屋里说会话儿去吧,她这两天老挂牵着你和水彦,不知掉了多少眼泪。”巧姐辞了公公出来,问:“娘,我能见嫂子吗?”明仁娘说:“能见,丧事儿过去了,没啥忌讳的。”明仁娘牵着水彦的手,进了淑云的房。
淑云拖着笨重的身子,在炕前摘茧花,满屋子里白花花的茧儿,巧姐乍一看见一屋子白,眼里禁不住阵阵发湿,刚要给嫂子下跪,淑云慌忙把她搀住了,“咱们是同辈儿,这个礼节免了吧。好妹妹,到了要紧儿的时候,嫂子帮不上你一点儿忙,心里难受煞了。我要是好好的,别说是三道铺,再远的路,嫂子也陪着妹妹在老人跟前行孝。”
巧姐抽噎着一时说不出话来,娘儿三个掉了一会泪,淑云问:“你和明义赶上了没?老人跟前一个人也没有。”巧姐儿说:“多亏大哥找了一辆车,总算赶上了一口气儿。”巧姐呜咽了几声,说:“到了跟前,只有出来的气,没有回去的气了,一句话也没说,看了我和明义一眼,点了点头,人就过去了。”
淑云跟着掉了一串泪,心里愧疚起来,她要好好的,替巧姐打算打算,送老人一程。巧姐说:“嫂子,我多么不孝顺啊,爹到死,我没给他老人家端一碗儿水,人瘦成了一把骨头,他托人吭一声,再忙我也回去看看他老人家,他不吭声啊,怕耽误了明义工作。”
淑云感叹说:“老人不知多想你呢。”巧姐说:“春上爹的身子就不好,病了一场儿,过了谷雨,才有了起色。怨我粗心,爹没的前几天,爹托梦给我,说闺女爹要出趟远门儿,我一时半刻回不来,你别想我。说了一句话,人没了,轿子也没了。十梦九虚。没是没非,谁会往这上边想?”
淑云眼泪汪汪,安慰着说:“妹妹,嫂子说句不知深浅的话,谁也有这一天,别说就你自己,七狼八虎人丁兴旺的人家,老人咽气的时候,儿女也有不在跟前的。你也别太难过,说起不好来,也是咱董家对不住你,明义一个公家身子,不能劈到两下里。”
明仁娘说:“你嫂子说得对,人老的时候,跟前有几个儿女是有数儿的。好些年了,你爹在碾棚跟前老槐树底下歇凉,过来一个相面的,老远打量了你爹一眼,说掌柜的,别看你有五个儿子,老的时候跟前就一个。你大儿子是个守家的,你见不上面儿,几个孩子天南地北,不定回来呢。还有一个老四儿子,迟早儿是人家的,这孩子你得不着济。你爹才五十多岁呢,明义在三番教书,他们兄弟几个都在跟前,谁信他的?一年一年过来了,慢慢儿照着相面的话了。”
巧姐听着婆婆说事儿,神情怔怔的,明仁娘说:“后街上你二爷,他爹临老,我过门没几天,不在跟前说啥你也不信。他爹在灵床上躺了多半个月,剩了一口气,就是不闭眼,一阵儿明白,一阵儿糊涂,看着别提多难受了。”
水彦仰着小脸儿,听奶奶说话。明仁娘说:“有人说,他有挂心事儿,老林上有说处,烧香磕头,发誓许愿,不管使啥法子,就是不断一口气。数九寒天,天冷得厉害,井筒子里都结了霜花,一家老少陪着,脚也冻烂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