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(03)
明华娘说完,撩起帘子进了里间,掏出一小卷儿钱,塞在明美手里,俏声说:“明美,你替娘跑一遭儿,上铺子打一壶酒,他给你一提子,你说让他让半提子,他心里有数儿。 ”明美从墙上摘下酒葫芦,看了车耀先一眼红着脸走了。
过了碾坊往东一拐,有一座吊门楼子,门口有一间外开门的房子,老柳头倚着门框坐在门槛上看风景,吃饭的当儿,街上没一个人影儿,两只狗在街上做着见不得人的下流事儿,老柳头看得有滋有味。
老柳头失家口多年,独生闺女小美出了嫁,心里空荡的长毛。远处过来个人影儿,老柳头冲狗吐了口恶痰,起身到里面去了。明美看着两条狗在那里喘气,心里砰儿砰儿直跳,朝地上啐了一口进了铺子。
铺子里黑乎乎的,老柳头一脸黑皮,明美没看见老柳头,蚊子声蚊子气地问:“柳大爷,有人吗?”老柳头两眼盯着明美的胸脯子,看了一阵儿,笑嘻嘻地说:“我咋不认的你,你是谁家的小媳妇儿?”
明美定眼看时,黑影里有一对眼珠子轱辘着,明美赶紧低下头去,说:“俺是羔子媳妇,后街上杨家。柳大爷,给俺打壶酒。”老柳头嘿儿嘿儿笑了两声,说:“可惜你这俊闺女了,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。真是应了那句话,猪配猪,驴配驴,赖汉子娶仙女。”
老东西没安好心,明美把酒葫芦往前一递,老柳头眼睛盯在明美身上,不觉之间,把酒葫芦打满了,明美把钱递给老柳头,老柳头摸了一把明美的手,笑嘻嘻地把钱推过来,说:“闺女啊,往后多来两趟。”明美出了铺子,老柳头的脖子,从柜板后边伸出来,直到看不见她的影子了,才踅回身子去。
娘在灶屋里烙葱花油饼,天气不好,屋里不出烟,满屋里都是生烟气,运生捏着一块饼角儿,在一边坐着,看着姥娘做饭。明美放下酒葫芦,进了灶屋,给娘打下下手,把钱塞到娘手里,明华娘点了钱,依旧掖在袖筒里,说:“老柳头没在家?”
明美红着脸说:“酒打回来了。”明华娘看了闺女一眼,闺女不为主,哪有闲钱孝敬她?看了明美一眼,问:“老东西咋没要钱?”明美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,明华娘笑道:“下流痞子!老驴儿啃嫩草,亏他想的出来!老柳头年轻那阵心花着呢,手里有两个脏钱,跑到三番下窑子,他爷也是得花柳病死的。狗改不了吃屎,早晚碰上个硬茬子,把他那根东西扯了去!”
车耀先和仲森坐在屋里喝茶,仲森话少,闷闷地坐着吸烟。车耀先问:“种了几亩地?听说土改前,你有几十亩地呢。”仲森不自然地说:“二十四亩。人心无足,庄稼人贪恋地,以前大户人家,有种百十垧的,也没嫌多的。种地多,出产也多,土改前八里堡亲家那边,家里地亩多了去了,上千亩也有,咱种一年粮,还不如人家指缝里漏的呢。土改那年,我种五十亩地,闺女聘礼田是整四十亩,祖上的几亩薄产也在我手里。”
车耀先说:“土改肯定影响个别人的利益,你是怎么想的?”仲森惭愧地说:“一开始想不通,上吊的心都有,凭啥把我的地拿出去?我二叔是霸占村里的庙产,八里洼只要喘气的,谁不知道?我有啥,我的地来得干净。分了地,我也想开了,是你的谁也拿不走,不是你的,抢也抢不来。地比以前少多了,多在地里花点工夫,也能多打几担粮食。”
仲森是个实在人,不会编虚悬套子,问:“车书记,您这回下来,听说来搞土改复查,当初老黄弄错了?”车耀先淡淡一笑,掏出烟来,给了仲森一支,仲森有年头没吸过烟卷儿了,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遍,稀罕得了不得,他不舍得吸,闻了闻夹在耳朵上,拿起烟管儿说:“我喜欢这个,有劲!”说着按上一锅儿,递给车耀先。
车耀先接过来噙在嘴里,仲森擦着火绒,给车耀先点上,车耀先吧嗒了两口。仲森问道:“咋样儿?我上了两边炕洞土呢。烟这东西上啥粪啥味儿,上马粪,烟叶薄得透亮,烟味儿虚飘清淡,上炕洞土,烟棵儿粗壮,烟味儿烈,不是烟瘾大的,兴许吸不了呢。也有上豆饼的,味儿是好味儿,就是上不起。”
车耀先咳嗽了两声,把烟管儿递给仲森,说:“味儿太冲了,我吸不了。”仲森皱着眉头说:“今年我种了半分地的黄烟,地头堰边闲着,刨起来干脆栽了烟,这一场雨水,怕是完了,旱烟旱烟,不旱不上烟油,味儿寡淡的没法儿吸。”
车耀先说:“四六年土改,没有错儿,这一次是划分阶级成分。比如说,土改前地亩特别多的,长年雇工剥削,把土地承租出去,坐收渔利,老百姓反响很大,就是地主。地主是反动阶级,要坚决打倒他们。”
仲森眨巴着眼睛,想了一阵儿,说:“八里洼没那样的人家,有几垧地的,像俺二叔,四六年老黄过来土改,连惊带吓,二叔心里结住了一块病,蹬腿儿死了。俗话说,死了死了,一死百了。不能再给他上成分吧?他又没有后人。”车耀先说:“历史就是历史,这一点我们也要给他做个结论。”
仲森吧嗒着嘴说:“你们是做给活人看的,人死一遭儿。车书记,你说我能上个啥成分?”仲森的眼睛看着车耀先,眼皮儿嘣儿嘣儿地跳了几下,他使唤过几天长工呢。陈耀先说:“我说了不算,要大伙儿评。按《土地法》的硬杠杠来,该是啥成分就是啥成分,这个你放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