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（01）
山海之货，本无穷竭，但国家轻变其法，深取于人，商贾不通，财用自困。今须朝廷集议，从长改革，使天下之财通济无滞。——宋·范仲淹《答手诏五事》
第四十四章
到了傍晚，雨果然停了，天边隐隐现出一线晴光来，东南风刮起来了，大团大团的云朵，急速地向西北退去，老天爷终于睁开眼了！街上的水慢慢儿泻下去，浸泡了几天的街面，脚一踩下去，黄泥汤子乱飞。
车耀先在街上站了一会，街上不多的几个人，远远看着他，指指点点，好像说着什么。几个小孩子在街上乱跑，“开天喽！开天喽！”这是孩子们盼望已久的事，几天的阴雨，把孩子捆在家里，天真烂漫的天性，像被压抑了一冬的草芽儿，春汛一开，一古脑儿冒了出来。没过一会，孩子们都成了黄泥猴了，少不得被大人提着耳朵拖回去了。
仲森挽着裤腿，扛着铁锨打地里回来，看见站在街面上的车耀先，先是一愣，车耀先换了一身青灰中山装，险些认不出来了。车耀先问：“是仲森吧，水退下去了没有？”仲森有些慌乱，停下脚步站住了，嘴咧了咧，抬头看天，说：“退是一时退不下去的，咱这地儿是洼地，一马平川，水没处退。打起天来就好了，东南风是开天的钥匙，一起东南风，庄稼兴许有救了。”
车耀先说：“天放起晴来，太阳一晒，不耽误庄稼长。”仲森说：“不出太阳，苗子晒不出来，就怕毒太阳，毒太阳一晒，庄稼多半烫死了。庄稼泼辣，也娇惯，不好伺候。庄稼人是土地的子孙，你不孝敬它，它就没出产。人和地一个娘养活的，没有远近厚薄。”
车耀先赞成地说：“万事一理，老天不收无苗之地，说得就是这个道理。你家住在哪儿？”仲森指了指前面，说：“不远，就在前面，抬脚就到。您不嫌弃，家里坐坐吧。”
车耀先没说去，没说不去，跟着仲森往前走，仲森侧耳听了听，后面的脚步声跟上来了，心里有些慌乱，又有些懊悔，刚下过雨，没有干柴，多一张嘴吃饭，总不能让车书记啃窝头吧？
车耀先跟着仲森进了家。仲森说：“庄稼人鸡鸭鹅狗，牲灵儿多，您别嫌脏。”明华娘听见说话声，伸着脖子看了看，说：“她爹，你咋领回一个看宅子的来？咱家的宅子住了多少年，道士看了几回了，歪门理倒，你少听鸡叫狗咬！”
车耀先笑了笑没说啥。仲森说：“啥道士不道士的，县里来的车书记，你先泡壶茶吧。”明华娘狠狠瞪了仲森一眼，笑着说：“车书记，您别笑话俺眼拙，井里的蛤蟆能见过多大天！您快屋里坐吧。”
仲森进门，老婆又狠狠瞪了他一眼，小声嘟囔着说：“半晌不乏，我拿啥伺候人家？你呀，见了当官的，腿肚子朝哪也忘了。”仲森装作没听见，进门去了。明美迎着门口搓麻线，听娘说话的语气，像是不欢迎人家似的，兴许不进门吧，明美坐着没动。门前黑影儿一闪，赶紧放下裤脚站了起来。明华娘白了闺女一眼，一条白腿让人看了。
明华娘说：“车书记哎，您快坐呀。这是俺大闺女，当庄里杨家的媳妇儿。”车耀先点点头，这个媳妇儿他认的，那晚在霍老二家里敲窗的就是她。明华娘赶紧泡上一壶茶，明美趁空儿钻到里间去了。
明华娘看着闺女的背影儿，说：“杨家日子不好，多半我养活她。谁不说嫁出去的闺女，泼出去的水，我不能眼看着闺女挨饿吧。”车耀先依旧笑笑，明华娘的嘴闲不住，唠叨着说：“闺女找了个半片呼拉的男人，有啥指望头？前一阵子，在三番学堂里干差事，不知犯了啥忌讳，让校长撵回来了。我说啥，区里的干部，一个是董家的女婿，一个是嫡亲的侄子，唱了黑脸唱白脸，闺女哑巴吃黄连。”
车耀先恍然地说：“杨志远是你女婿？别抱怨明义，是我打发他回来的。”明华娘一愣，笑着说：“敢情车书记想给他安插个好差事，人灵透着呢，就是懒散了点，年轻人有几个不懒的？车书记，俺女婿是功臣，三番战役，八里洼支前的百十号人，就俺女婿挨了一枪。车书记呀，您把他带到县里去吧，有好差事派给他，让他长点儿见识。”
车书记说：“杨志远是荣军，县里有政策，在家种地的多分一亩地，不能下地劳动，可以到荣军院。杨志远我见过，身体没啥大毛病，完全可以回乡生产。”明华娘嘻嘻地笑着说：“他那毛病儿，长在见不得人的地方，看起来好人一样，病根儿落下了，哪能干得了庄稼活儿？”车耀先心里一笑，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，杨志远这种人，还有人为他说好话儿。
仲森一直默默地吸烟，提起茶壶给车书记倒茶，闷声闷气地说：“车书记管着一县人马呢，羔子的事儿，还不是个芝麻粒儿。”明华娘白了仲森一眼，说：“车书记还没发话儿呢，你先打了拦头雷！”车耀先只是微微地笑，明华娘说：“车书记啊，您家大业大，不差一个差事，莫说他还有功劳，一般百姓的事儿，您不是也挂在心上？羔子说，学堂里李校长当过反动派，说不定羔子挨的那一枪，还是他放的呢，坏人都用起来了，别说俺女婿了。”
车耀先说：“嫂子说得对，群众的事儿，就是我们的事儿，杨志远的事，以后再说，我记着这事儿了。”明华娘笑逐颜开，撩起底襟儿擦了把手，说：“车书记，到了这里，和到了家里一样，您可别见外，嫂子给您做饭去。老黄来的时候，没少吃我做的饭，老黄那个饭量，没有一囤子粮食等着，还真管不起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