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(06)
霍老三坐在二哥身后打盹,起初很小心,抬眼看看车书记,又合住眼了,猛丁一歪身子,打一个激灵,又坐正了,自己笑笑,很不好意思的样子,一会儿头又歪过去了。
明杰坐得远一些,车耀先低头讲话,她仰着脸儿看车耀先,车耀先一抬头,她的头又低下去了。里间有一口泥坯炉子,坐了一阵儿,明杰到里面烧水去了。外面的雨声一阵比一阵大,檐下只有一片淙淙的响声,庄稼人的心,长在庄稼上了,人在这里坐着,心在雨水里泡着,心跳声和着外面的雨声,屋里的空气越发沉闷了。
车耀先问霍老二:“老霍,土改前,家里种了多少地?”霍老二说:“车书记,别提了,除了半亩坟地,多一分地也是偷人家的。俺爹给人家当了一辈子长工,过得是不睁眼的日子。十二岁那年,爹说,庄稼人没手艺,一辈子甭想吃一顿包饭。俺爹一把把我推出去了。”霍老二泪汪汪的,“车书记,咱平原地儿,石匠不算个人,吃多少苦,受多少气!”霍老二说不下去了。
霍老三说:“长工难当,俺爹给董化斋喂牛,冬里光着脚,脚后跟裂的口子比小孩嘴还大,走一步留下一个血印儿,老牛屙下一泡鲜屎,赶紧伸脚暖一阵子,牛粪凉了,牛也跑远了,啃了几口庄稼,挨了董化斋一顿鞭子。”
霍老二摘下毡帽,扒开头发,头上一道两寸长口子。霍老二说:“我给师傅扛了半辈子活,师傅死了才出徒。有一年,给陈庄大户人家做寿坟,师傅放错了线,神门做好了,咋也下不去,师傅把账赖在我头上,一脚把我踹到坟坑里,碰到神门上,淌了一地血,主家不依不饶,我在坟坑里跪了一宿。”霍老二越说越伤心,放声哭了起来。
三官唏嘘着说:“你师傅忒狠心了,学手艺三年出徒,到了端午节,给师傅磕个头,道个师徒情分,往后自己混饭吃。”霍老二说:“给地主扛活,主家多少给两个赏钱,师傅倒好,一文钱不给,师傅吃完了饭,残汤剩水往跟前一端,爱吃不吃。”霍老三咬着牙根儿说:“他要活到现在,我掰下他的下巴来!”
车耀先问:“三官同志,你家咋样儿,日子也不好?”三官叹了一口气,说:“土改前,我种了二亩河槽地,租了十几亩。”车耀先说:“你们都是受苦人,是真正的无产阶级。划分阶级成分就是要孤立地主富农,彻底消灭剥削压迫,让咱们穷苦人当家做主。”车耀先拿出一份文件,说:“前一阵子,政务院第44次会议召开了,会上通过了《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》,跟以前一样,先在咱们八里洼进行试点,我跟立田同志说了,划分成分工作尽快推开。”
大伙儿愣愣地看着车耀先,车耀先点上一根烟,慢慢吸了一口,说:“怎样分析阶级成分呢?文件上规定的跟清楚。”车耀先念道:“一、地主。占有土地,自己不劳动,或只有附带的劳动,而靠剥削为主的,叫做地主。”
三官掰着手指算了一会,八里洼不劳动靠剥削生活的,只有董化斋,可董化斋土改那年死了,死了还评个成分?车耀先说:“有些地主虽然破产了,但破产后有劳动力仍不劳动,而其生活状况超过普通中农者,仍然算是地主。”
明仁替三叔捏了一把汗,三叔评个啥成分,评了地主富农,明智咋办?明仁心里很乱,听听车书记咋说。车耀先说:“二、富农。富农一般占有土地。但也有自己占有一部分土地,另租入一部分土地的。富农剥削的方式,主要是剥削雇佣劳动。”每一道条条框框,都好像是比着三叔来的,三叔啊,不听劝,要了梁家四十亩地,雇了几天长工,这顶帽子戴得冤枉。怨谁呢?谁没个贪心?世上万物,只要活着,就有个贪心,一只蚂蚁,一条蝼蛄,还有个贪心呢。
谁也不说话,对着上面的标准,算计自己的成分。霍老三心里喜滋滋的,爹娘没给过下地,倒是弄了个响当当的好成分。你有地算啥?有地是个累赘,省吃省用一辈子,把力气换成了土地,过来过去,把自己弄成了富农,将来你看吧,绝对没他们的好柿子啃。
三官咧了咧嘴,放下烟袋杆儿,站起来往外走,到了霍老二跟前,拿脚碰了碰霍老二,霍老二起身跟着三官出去了。角落里有一个茅屎坑子,两人挤在茅屎坑里淙淙地撒尿,外面是黄苍苍的雨线儿,里面是两条清亮的水柱儿。
霍老二把见不得人的脏东西掖索进去,抖着肩膀说:“三官,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车书记那儿咋交待?换了老黄,早和咱瞪眼了!同样是庄稼人,分出个三六九等来,车书记一拍腚走人,咱在庄里生活一辈子呢。”
三官犯愁地说:“说这事儿呢。咱和八里堡一样,有几家大地主,这事儿没个商量,八里洼老少爷们,都是老实巴脚的人,你说把谁评个富农?像仲森,非评富农不成,四十亩地的来历谁不清楚,他使唤了几天长工?按着《土地法》的码子,他跑不了,明知道他冤枉,可条条他都占着。”
霍老二看着眼前的雨,愁眉不展地说:“屋漏偏逢连阴雨。四六年赶上大旱,漫天一片红土,今年倒好,天不放晴,一场洪涝,没有收成,老百姓怨言四起,这个家咋当啊?三官长叹一声,说:“才过了几天安定日子?从四六年到这,平平安安,老百姓好不容易脸上有了笑容。丑媳妇总要见公婆,回去吧,不行就应承下来,慢慢做工作吧。”两人回屋坐下。
车耀先说:“你们顾虑太多了。我这里有文件。”说着,车耀先从兜里掏出一札儿文件,在手里晃了晃,说:“**说,在新解放区的土地改革运动中,不但不动资本主义富农,而且不动半封建富农。划分阶级成分的目的,是为了孤立地主,团结中农,结成最广泛的革命统一战线。大家听明白了吧?富农不是打击对象,还受到政策保护呢。这几天,我简单摸了下底,八里洼没有地主成份,有几户富农,基本是富裕中农和贫雇农。按政策办事儿,你们有啥好怕的!”
不表态是不行了,三官说:“按政策办事儿,没错误。车书记讲得道理,俺也明白,不是怕得罪人,这里面有冤屈。像是董仲森,土改前嫁闺女,得了几十亩地,有保人有文书,种了两季儿庄稼,雇了两天长工,按政策说话,评富农绰绰有余,地交出来了,没得好处,评了富农,道理上有亏欠,不评吧,其他人肯定有意见。”
霍老二站起来,说:“道理摆在这里呢。车书记,像董仲森这样的,有好几家儿呢,有的是陪嫁田,有的是聘礼田,还有的呢承受的祖上的地产,不是偷来抢来买卖来的,这事儿难办。”
霍老三说:“你管他哪来的田产!谁家的地,是天上掉下来的?照你们的说法儿,还有没觉悟?就按车书记说得办,人家吃香喝辣的时候,也没想着你们。”霍老二瞪了霍老三一眼,霍老三不说话了。
车耀先说:“实事求是嘛。同志们,会议开得不短了,大家有想法是正常的。不按政策来,就没有尺度,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,主要他剥削了没有。刚才说的董仲森,不管他的地是不是聘礼田,主要看他有没有这宗土地,也不能看他雇工的长短,要看他真正雇工了没有。会议就到这里吧,大家分头宣传,广泛发动,使八里洼的老百姓都参与到土改工作中来。”
大家出了办公室,雨还在簌簌地下,院子里的积水很深了,清亮亮得像一湾鱼塘。猛然间,头顶响起一个激雷,黑沉沉的天幕上,像被闪电拉开了一个口子。霍老二抬头看着天,说:“看样子,要开天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