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(05)
仲森听说有酒喝,馋虫儿爬到嗓子眼了,嘿嘿地笑着说:“下雨天打孩子,趁工夫。 有壶酒喝,顶半个神仙。”说着话,仲森从桌上抓了个大酒碗儿,挑开帘子进去了。仲森进门儿坐下,看着两个哥哥说:“馋人嘴长。今儿正巧断酒了,雨天里没处去,过来说说话儿,倒是碰上你们偷着喝酒。”
仲森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,“吱!”的一口,下去一半杯儿,呲着牙花子说:“是立田孝敬的吧?正宗三番烧刀子。不像铺子里的酒,白咧咧的没点酒味,要不说无商不奸呢。前两天起了个大早,从铺子跟前过,你说咋样?老柳头这老营生,谁不说他老实,眼瞅着把半桶水倒进酒缸里了。我问老柳头咋回事儿,老柳头说,老三,你别吭气,亏待不了你。昨儿,明华娘去打酒,老柳头多给了一半提子。”
仲相问:“有这事儿?老柳头也坑人?”仲森说:“人心这东西,随着风气变,这样的糟乱世道,谁怀里不揣着仨俩的瞎包心眼儿?”仲林说:“人信实,火信虚。人不实靠,人心这杆秤就扶不起来。老三,不管人家,自个儿管住自己,实实在在,睡觉心里踏实。”
仲森哧地一笑,说:“大哥,二哥,你俩当员外郎了,外面的世道咋样儿,打听得少。俗话说,马无夜草不肥,人无外财不发。庄稼人有几个不是穷汉子?上一回我去陈庄赶集,明明称了二斤猪肉,回来明华娘一上秤,整整短了三两。”
三句两句话下去,仲森下去了三碗儿,端着酒壶,出来找大嫂子倒酒,大嫂子笑着说:“老三,你兄弟仨,数你有福气儿,你是装酒的肚子。这一壶儿,你大哥喝三天也有余头。”
仲森笑着说:“啥叫口福?说得就是这一盅儿,有条咸鱼,炖上一锅豆腐,才叫美呢。”喝了一会儿酒,仲森问:“大哥,没听说姓车的下来啥事儿?你说这几年,来来回回地变,上边没个定盘星,拿庄户人当孙子耍,**没个正经事儿。”
仲森的话,仲林不爱听,皱着眉头说:“老三,你呀,省省心吧。庄户主儿不光你一个人,国民党时期,你骂国民党黑,现在又骂**,要我说,不管啥世道,你瞅瞅你囤子里的粮食,心里就有数儿,土改前你有这么多粮食?”
仲森苦笑,守着矬子,说不得矮话,大哥家一家都在党里,不向着**说话向着谁说话。仲相说:“不论咋变化,**为老百姓着想,明摆着呢。老三,这几年,谁给你派过捐?三官几个人,没白没黑,往怀里揣了几个黑钱?搁过去,哼,老麻子还不如条死狗呢,谁管他入土不入土,霍老二又是守灵,又是给他入殓,亲儿子也没这么孝顺的。”
仲森喝了几杯酒,心里发虚,眼圈红了红,说:“快别提霍老二这个熊种!这两天,心里像吃了屎,别提多难受了。”仲林不解地看着仲森,仲相一愣,仲森和霍家兄弟无怨无仇,咋骂起霍老二来了。仲森借着酒劲儿,肚子里的憋闷,一古脑儿涌上来,仲森咬牙说:“杀人不过头点地,霍老二这狗日的,杀人杀得利索!大哥,人家骑在我脖子上拉屎呢,你和二哥得替我出出这口恶气。”
仲林直摇头,仲森的话,越听越不照辙,说:“老三,喝多了?喝了几盅儿,舌头不打弯了,你说了些啥,不知道的,还以为霍老二打家劫舍欺男霸女,和咱董家有世仇呢。你小六十的人了,说话拿捏着分寸儿。”
仲林一句话说得仲森眼泪汪汪,仲森说:“大哥,我的话,你们信过几遭儿?到了这时候,我不瞒着两位哥哥了。霍老二这个混账东西,他和明美偷着相好,不是一天两天了,前一阵子,我帮明美到地里薅草,天还不露明呢,看着地里两个人,谁知弄得啥?这种事儿,我咋好问闺女?明美说,她家的黄狗在地里撒欢,我也没上这上头想。你说他霍老二这不是明着欺负我吗?”仲林仲相一下子愣住了。
会议开了很长时间了,还是土改的事儿。大伙儿心里纳闷,土地分下去了,土改等于结束了,老黄临走说,往后大家一个阶级了,种一样多的地,端一样大的碗,谁也不许翻案。
车耀先说:“这一次是土改复查,县里下去了十八个工作组,八里洼是老黄同志的试点,咱们走早了一步,土改是成功的。”三官嚼着烟尾巴,八里洼没大地主,最多的几十亩地,大伙儿平分了,谁也说不上啥来。车耀先说:“我走了一路,听了些动静儿,个别村子,工作组没尽到责任,出了好多问题。”
霍老二说:“咱们是按老黄县长的意见走的,老黄咋说咱咋干。”车耀先说:“这一次土改复查,是中央的意思儿,主要解决土改工作中暴露出来的问题。比如说,上一次土改,分了土地,《土地法》还没下来,没划分阶级成分,这不符合中央和华东局指示精神。”
庄里乡亲,低头不见抬头见,为啥要划分阶级呢,八里洼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庄户人,董化斋四六年土改死了,哪有变着法儿剥削人的?有几垧地的人家,常年雇几个长工,应付地里的活儿,没有剥削过谁呀,工钱多少随行就市,短工和主家一道饭食,过年过节,还有赏钱赏衣的,没有和长工们处不好的。
车耀先不急不忙,默默地吸烟,偶尔给大家讲个笑话,大家脸对着脸吸烟。三官坐在车耀先跟前,拿耳簪子一遍一遍捅着烟管儿,鼓着腮帮子吹两口,再按上一锅烟默默吸起来。霍老二身上有虱子,不时把手伸进褂子里挠痒痒,背上够不着,胳膊麻花一样拧着,嘴眼也顺劲儿歪到了一边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