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(04)
仲森想起了霍老二,没错儿,运生的一张小脸儿,像从霍老二脸上剥下来的,心里一阵儿腻歪。闺女真是不争气,八里洼多少俊模俏样的小伙子,偏偏拴在歪脖子树上。
仲森寒着脸问:“明美,羔子回来了?”明美咬着嘴唇点头,仲森说:“回来就回来吧,孬好是你男人,家里没个男人,家不像家,业不像业。运生一天天长起来,守住这棵苗子,将来就有盼头了。”明华娘说:“当神仙供着吧,啥时候把这把鼻涕供成佛了,你婆婆也有功劳了。”
仲森推说没胃口,吃了两口,把饭碗推开了,点了一根烟默默地吸起来。明华娘说:“听说上面下来人了?这世道不知咋变呢?”仲森说:“老百姓是墙头草,风往哪里刮,草往哪里摇,谁也挡不住。我盼着变变,再把地变回来,现在还能干得动,有几十亩地,给我个皇帝老子我也不干。”
明华娘斜了仲森一眼,说:“你说梦话吧!地到了人家手里,谁家不是当心肝子伺候,让谁把地交出来,还不像杀了他似的。”仲森看了明美一眼,说:“霍老二找明仁开会呢,说是商量土改复查的事,上头来得那个姓车的,原先和明义在三番一块儿教书,熬成大官了。那天我把他送到明仁家门口,看不出有多大能耐,高高瘦瘦一个平常汉子,年纪比我不了几岁,谁知人家是头上戴纱帽翅的?”
仲森一说霍老二,明美的眼里亮亮的,看着爹看她,脸一红低下头去了。明华娘说:“老黄不也是这样子?粗粗拉拉,大大咧咧,比庄户人还庄户人,心机深得像一口井,谁能看得透!老黄这人实靠,收了咱的地,我说不出人家孬来。他爹,雨天里没活儿,上大哥家打听个动静。上一回早听见动静,把地卖一宗儿,也不冤枉。”仲森按灭了烟,披上蓑衣出去了。
仲相无事可做,在家翻了一会闲书,觉得无趣无味,外面黄苍苍的雨,无边无际的缭绕着,心里越发烦闷,披了蓑衣出来,天井里的葵花被急雨一浇,黄花瓣儿落了一地。明杰开着门儿,对着天井里的黄花,半是含泪,半是叹息。他在天井里站了一站,明杰的门儿,咣当一声关上了。
仲相抬腿出来了,街上黄水变成了清汤,哗哗地流淌,头顶的乌云,扫着檐角飞掠,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,远处一派迷蒙,天没有晴起来的迹象。在街上走了走,不觉之间走到了大哥家门口,大哥家静悄悄的,仲相进了屋,大嫂子在门前凑着亮光搓麻线,大哥倚着门框,蹲在地上吸烟。
明仁娘笑着说:“你大哥正烦闷呢,下雨天出不去,正巧你来陪他说话儿。”哥儿俩到里间去了。明仁娘说:“老二,我给你俩炒把黄豆粒儿,有个嚼头,你俩坐着说话。”说着放下裤脚,在头上扣了一顶草帽,进了灶屋。
仲相问道:“这两天咋样儿?一变天浑身不自在,好像哪儿也疼。”仲林说:“上了年纪的人,都这样儿,年轻不觉事儿,年纪大了啥毛病也出来了。”仲相从怀里掏出一根老参,放在炕头上,说:“这根老参有年头了。药店里的靠不住,多半儿是些养参,看起来身量大,不顶事儿。”
仲林说:“前几天,车书记给我把了把脉,说是把药停下来,没想到车书记把脉把得这么准。”仲相问:“车书记还会把脉?”仲林笑道:“自古文医相通,车书记读透了多少书!他要悬壶行医,肯定是个好大夫。”仲相说:“也是个好读书的人,那天在二叔房里读了半夜书。明仁还没回来?”
仲林说:“七天的丧事儿,今儿在五天上,这么大的雨,咋安葬?说起这位老亲家,亲家一场,到老咱们没见上面儿,说没就没了。车书记和老亲家熟悉,当年在他家住过一阵儿,受了陈掌柜不少恩惠。老先生走了,县里给他立了一通碑,也算是老有所终吧。”
仲相沉默了一这儿,说:“陈家就巧姐一个闺女,不知孩子心里多难受呢。不是土改,明义承续陈家一大宗家业呢。”仲林说:“俗话说,好男不吃分家饭,好女不穿嫁时衣。董家的儿女,脚踩实地,投机取巧不是长法儿。”仲相见大哥眉头紧皱,知道自己说溜了嘴,说:“孩子们有志向,咋能指望人家过日子。”
仲林说:“多亏明和在跟前。车书记说,明和找了一部车陪他俩过去,想帮明义张罗丧事儿,明义把他大哥撵回来了。生意场上一天一个样儿,他离开了咋行?还做不做生意?”
仲相说:“再大的事儿,也大不过丧事去,过去为官作宰的,还有丁忧三年的说法,没有仁孝,哪来的安宁?钱不是一天挣的,兄弟情份比啥也要紧。”仲林说:“明和没说生意咋样?”仲相说:“这二年国家等钱花,税重的了不得,本钱搁着呢,不赔就是赚。”
哥俩说着话儿,明仁娘炒了一捧黄豆,拿出一壶酒,说:“他二叔啊,和你哥慢慢喝一盅儿,驱驱潮气吧。天和人作对,有啥办法!明仁的蚕都‘上山’了,正怕阴雨天,不定收回几成来。”仲相把着壶,哥俩坐在铺上,一边说话一边喝酒。
仲森一脚踩进来,脱下蓑衣,放在门口的石凳上,没话找话地说:“嫂子,大哥没出门儿吧?”明仁娘笑着说:“好天你哥也不出门子,雨多大啊,天上下票子,轮不到你大哥去拣。老三,今儿你兄弟仨凑齐了,下雨天没事儿,快里头陪你两个哥哥喝酒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