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(02)
霍老二说:“还是你领进家门的呢,就是那天赶牲口的,紫镇县委车书记。”仲森心里一颤,说:“啥事儿?把县里的领导也惊动了。老麻子让老天收了去,一个算卦的瞎子,老天爷可怜,还能惊动了县里?”
霍老二心烦地说:“土改复查!你别问了,替我喊人去吧。”仲森没点头也没说不去,两人出了碾棚,霍老二掀起褂子底襟,兜住头往后街跑,脚下一滑,摔了一个仰八叉。仲森嘎嘎地笑着说:“姓霍的,我没说不去,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。”霍老二一身泥水,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羔子背着铺盖回了家,一条被褥,像在水里泡了一样,羔子娘把铺盖卸下来,心疼地说:“羔子啊,你咋不选个晴天回来,这么大的雨!开了天晴起晌来,再回来不迟,不忙着收庄稼。”羔子咧着嘴哭了,明美在一边纳鞋底,心里突地一沉,想问不敢问,运生怯生生地躲到明美身后去了。
羔子娘说:“羔子,我和你爹好好的,别淌冤枉泪了。”羔子吸溜着鼻子骂道:“明美,你们董家没个人种!我和梁屯田一天进的学校,梁屯田干了教务长,吃香的喝辣的,让我干伺候人的差事儿。眼皮一耷拉,老子装孙子吧。今儿一大早,董明义叫李校长把我打发了,老子没偷没抢,凭啥撵我走!我找范立田评理,范立田嘿儿嘿儿地笑。明美,我算看透了,你们董家,没把我当回事儿。”
羔子娘疑惑地看着羔子,说:“羔子,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嘛,上个月,还让运生他姨夫捎回钱来。”羔子跺着脚,说:“谁有闲钱往家捎!梁屯田装好人呢,一月发个仨瓜俩枣,还不够塞牙缝的呢。不怕贼偷,就怕贼惦记。人家惦记着咱,早想打发咱了,干得再好,躲过了初一,躲不过十五。”
明美婆婆狠狠地说:“羔子,这辈子咱扎了耳朵眼了,董家有事儿,八抬大轿来抬,咱也不去。明美,董家和杨家上辈子冤家,今辈子仇家,没让人痛快一天!平常董家老二面和心善,谁知怀里揣着明晃晃的刀子,别说你还是他妹妹,八里洼一条狗到了他家门里,也不能慢待了。”
明美红着脸,不敢分辨,只怪二哥不近人情,想想羔子懒得腚里招蛆,干啥啥不行,不到了要紧时候,二哥下不了狠心。明美也不说话,任凭娘儿俩数落她。瘫子看不过娘儿俩,说:“羔子,别光骂人家,想想你自己。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你要干得好好的,任凭他是谁,不能把你赶了。俗话说,向亲难向理,你二哥身后多少人看着他!”
明美婆婆听瘫子向着明美说话,脸一沉,朝地上啐了一口,说:“胳膊肘子往外拐!老的不像老的,小的不像小的,吃里爬外的东西,董家给了你多少好处!”明美让婆婆骂了一通,给羔子下了一碗面。羔子狼吞虎咽,羔子娘说:“羔子,从今儿起,你哪儿也不许去,有娘一天,娘养活你一天。”
到了晚上,明美婆婆又过来骂了明美一通,“明美,天上落刀子,你伸着脖子等着吧,要是我,早打上董家门里去了!不好意思找你娘家,找你老相好的去,当初是他撮弄羔子去的,谁知道他安得啥心肠?偷鸡摸狗,老娘瞎了眼,也闻出你身上的骚味儿来!明美啊,你要不去,别嫌我把你和霍老二丑事儿抖落出来。”
明美憋着一泡眼泪,婆婆把她的事儿揭了盖子,她还活不活了?她早有了死的心肠,看看跟前的孩子,没了她这个娘,不定哪一天,也成了屈死的鬼。爹娘咋办?她一把黄土就盖住脸了,一口气断了,天翻地覆她也不知道,爹娘的脸往哪儿搁?明美哭了一阵子,打发运生睡了觉,轻悄悄出来了。
前日晚上,身上火热,明美睡不着觉,下头一派酥痒,像是千万只蚂蚁在爬,撑了一阵儿,实在熬不过去了,去找霍老二,谁知霍老二在老麻子的丧事上,也不知他哪里来的亲戚,臊得明美差点儿晕过去,一天见了人也不敢抬头。真是不长记性,让人撞上了,明美你还活不活?
出了门儿,天井里一派雨声,猛地想起老麻子刚过去,鬼魂还没走远呢,不觉头皮发麻,不敢往外走了,在过道里站了一会,看着婆婆屋里的灯灭了,才蹑手蹑脚回房睡觉。
羔子精赤着身子在炕上四仰八叉躺着,裆里的东西像一只黑乎乎的蚕虫儿,她心里不由地厌恶起来。宽衣躺下,想想自己这个命,听着外面刷刷的雨声,心里涌满了委屈。
当初,羔子娘托三官婶子到家里说媒,爹娘不同意这门亲事,杨家一个瘫子,一个混账儿子,这个家是一个无底洞,三官婶子跑了两趟,爹抹不开面子,少不得把事儿推在她身上。
爹说:“闺女大了,哪有不出阁的?自古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明美是头生孩子,生在头里,长在头里,我听孩子一句话,孩子点了头,我跟着点头,明美不愿意,我不能强迫她。”
三官婶子走了,爹悄悄问她:“明美,爹等你一句话,你和你娘不对脾气,你的事儿你娘不上心。你同意爹随你,你不点头爹也随你。羔子家的日子是个井筒子,有下去的时候,没上来的时候。”那时候她想,瘫子家一个儿子,没人和他分家产,羔子一表人才,从懂事儿的时候,她就看上羔子了。
有一年看大戏,在人空里羔子悄悄摸过她的手,她没躲闪,羔子的胆子大了,脏爪子摸到她的胸口去了,过了一会儿,羔子拉着她的手,悄悄进了园子,园子里有一堆麦瓤垛,羔子抱着她亲嘴儿,有人过来小解,把她俩冲散了。
打那,明美忘不了羔子了。三官媳妇以为仲森回绝了她,不再上门,明美借着到三婶子家替鞋样子,往三婶子家里跑了几回,三官媳妇知道这孩子心里有事儿,故意不往这上边提。
明美红着脸说:“婶子,你咋不往俺家玩去了?俺娘就一副贱脾气儿,好话无好腔,您别怪她。俺娘打小不稀罕我,俺爹事事依着我。”三官媳妇只是笑,明美说:“婶子,俺娘是个贪财的人,没有几亩地,她不能一口应了。”
三官家里再来,爹把明美叫到一边,没等爹说话,明美红着脸儿说:“爹,闺女不能在您跟前呆一辈子,我看够了俺娘这张脸,您松了口吧,是枯井是火炕,我自己去闯。好了呢我多孝敬您,不好也是命里摊的,我不怪爹娘。”
明美想着过去的事儿,早已哭出了声儿,但凡听爹一句话,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,真是照了那句话,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。明美抽抽搭搭哭了一会,心里翻江倒海一样,跟前这个人儿,长了一副空皮囊,心说,那年在麦瓤垛里,干了那种事儿,兴许没有今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