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(01)
乘天之时,因地之利,用人之力,乃可富强。 ——李荃《太白阴经》
第四十三章
忙完了老麻子的丧事,绵绵延延下了几天雨,雨下得细,下得透彻,没有风没有雷声,天空黄苍苍的,雨线像一条条青丝,在天地间织出一幅幅细密的雨幕,这雨不知下到几时呢。
云层儿压得很低,在屋顶上徘徊不散,八里洼周围一片儿洼地,再不开天,今年的年景儿就泡汤了,别看庄稼长得好,收不收老天说了算。
一大早,董仲森就被黏稠的雨声吵起来了,咋还不开天?想想地里齐齐整整十几亩庄稼,他躺不住了,起来披了件破蓑衣,扛着铁锨出来了。雨越下越大,千线万线直射下来,周围的庄稼被雨雾遮盖住了,头顶的天空,刚才还是一片苍黄,眨眼的工夫变得黑云锅底似的,向着大地慢慢挤压下来。
董仲森披着蓑衣,拄着铁锨,在地头站了半天,耳边刷刷的一派儿雨声,这一大片玉米在急雨地抽打中,不安地摇摆着叶子,远处雾蒙蒙的一片,把所有的景物遮住了。仲森心里发急,三日两日不开天,今年的庄稼算完了。庄稼人头顶悬着好几把刀子呢,秋旱如刀割,伏涝也是一把刀,还有风,冰雹,蝗灾。风雨电闪,离了哪一样也不行,哪一样也要庄稼人的命。
地里的雨水有半尺深,黄洋洋的汩汩地冒着水泡,水汪里传来有板有眼,拖腔拉调的蛙声,喂——哇!喂——哇!仿佛满世界都是蛤蟆的叫声,抬头看了看天,没有一点儿晴天的迹象。
八里洼的土地,怕伏涝秋旱,四六年是一场秋旱,几乎颗粒无收,那一年是咋过来的,现在回想起来,还浑身打激灵呢。水还在往地里灌,改是改不出去的,仲森在地头站了一会,长叹一声,扛着铁锨回来了。
走到碾棚口,霍老二躲在碾棚里避雨,伸着脖子向他招手,他不愿见霍老二。影影绰绰听说霍老二和明美有一腿儿,这个孬种!自打听说明美这一遭儿,仲森觉得没脸见人,不愿往人眼前凑,多寒碜人呀!
霍老二狗日的,比他还大两岁,咋有脸做出这么龌龊的事儿来!他不敢和明华娘说,让这些孬种的传言烂在肚子里吧。刚听到这话的时候,他不信,他和霍老二从穿开裆裤长到小六十的人了,没听霍老二和哪个女人勾搭连环,难道真像人家说的,咬人的狗不叫?
前几年,老婆说,羔子那根筋没长全,软塌塌的像条打蔫的泥鳅,没生育。三番战役,羔子下身挨了枪子儿,不出一年,明美反倒生了大胖小子,这事儿蹊跷,问明华娘,明华娘戗了他一嗓子:“闺女不开怀,你有脸了!你管谁的种子呢,种子撒在咱家地里,粮食就得往咱粮囤子里走。”
不怪闺女不给他长脸,一个年轻轻的身子,搁谁熬得住?当初,他以为明美找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,耕种了闺女的地,帮了杨家的忙,给他仲森露个小脸儿,虽说心里腻歪得慌,替闺女想想,还真修座贞节牌坊,浪得个虚名?谁知竟是这么一个棺材瓤子!老不要脸!
仲森在心里骂了一句,自顾儿往前走,谁搭理你个熊种!霍老二跑出几步,又被雨淋回去了,霍老二喊:“仲森,你站住,我有话说!”仲森这两天心里也不安静,那天赶牲口的来找明仁,在村里住下了,不知又要闹啥动静呢?土改了,把他的四十亩地平分了,杀人不过头点地,你还能咋的?
上回赶三番集,听人说是上面下放土改复查组,上一回黄县长没弄明白,这会儿要改过来呢。那天见的那个赶牲口的,他觉得不是庄户人,莫不是复查组的人?他一直盼着再把他的地还回来,非偷非抢,他拿养活了十八年的闺女换的。
仲森想知道个究竟,霍老二说他有话说,莫非要和他说这事儿,仲森扛着铁锨钻进了碾棚。霍老二说:“仲森,庄稼咋样儿?别担心,囤里有的是粮食,庄稼不收年年种,盼明年吧。”站着说话不腰疼,忙了一春一夏,粮食到嘴边了,还能打了水漂不成!
仲森瞪了霍老二一眼,说:“霍老二,说话烂舌根子,你不怕老天落焦雷,你还是个庄稼人?你好办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我一大家人家呢。”霍老二咧了咧嘴,搁往常儿他准给仲森两句难听的,自打他和明美有了那档子事,对仲森心里有了一层敬畏。
仲森望着外面纷扰的雨丝,说:“姓霍的,有话就说,有屁就放,我没闲工夫和你磨牙。”霍老二说:“替我跑趟腿,让明仁到我那边开会,车书记等着呢。”仲森哧地一笑,说:“想得美!霍老二,我成了你跑腿的了?你给我开多少赏钱!我又没比你多长两条腿,凭啥!”
霍老二说:“你披着蓑衣呢。这么大的雨,我跑一趟还不淋个落汤鸡?”仲森听霍老二嘴里说出车书记三个字,愣了一愣,想起昨天赶牲口的来了,恍然问道:“哪来的车书记?我没见过面儿,不认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