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（04）

    车耀先上了骡车，不觉之间到了八里洼村口，太阳快到正中了，肚子里咕咕叫起来，摸了摸怀里的两个窝头，硬硬地贴着胸口，汗水把窝头湿的黏黏的，谷子的香气充斥着他的鼻子，确实有些饿了。
    村口的槐荫下，坐着一个人影儿，树身上倚着一把锄杆，人在树下不紧不慢地吸烟，一股淡蓝的烟飘起来。左右没有人影儿，车耀先把车赶过去了。仲森看着一架大车停在他的跟前，按灭烟站起来，说：“是打听道儿的吧？这是八里洼。出了村往南一溜官道，下去四十里是西集，再往南是杏埠，再往前我就说不上来了。”
    车耀先说：“我就到八里洼，明仁家咋走？”董仲森扛起锄来，仔细地看了车耀先一眼，吧嗒着嘴说：“我当赶路的呢，您找明仁啊？您呀找对人了。明仁是我老侄子，嫡亲的侄子，我和您一路过去。”车耀先牵着骡嚼子和仲森一块儿走，说：“地里没活了吧？这么热的天，地里哪还有人，你是个勤谨的人。”
    仲森咧着嘴巴笑笑说：“庄户人，儿女没地实靠，儿女呢，说不管就不管了，你能咋样儿，地不一样，风调雨顺，你撒种儿就有收成。”车耀先笑笑，没说话。仲森说：“庄稼不打马虎眼，下多少力气，有多少收成，不像人，耍心眼儿，看着别人的脸面过日子。”
    过了碾棚，老槐树底下坐着一圈人说咸道淡，有人往这边看了看，刘老成高声问道：“我说仲森，哪来的富贵亲戚？灌一壶酒，我给你陪客去？”仲森高声说：“我可高攀不上，找明仁的！”刘老成说：“我看也不像。城里有人好做官，老三兄弟，你一个玩土坷垃的，哪来城里的亲戚！”
    仲森笑着说：“老成，你也是几门穷亲戚，不用寒碜我。城里人咋的？也是一天三顿饭，吃了饭也是蹲茅屎坑子。”车耀先笑笑，话不中听，听着亲切。到了明仁家门口，仲森扯着嗓子喊道：“明仁，来客了！”听到里面有人应声，仲森说：“您进家门吧，我不陪您进去了。”
    明仁手里攥着一个窝头，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出来，车耀先的大车在门口停着，人站在树荫下，拿着草帽儿呼呼地扇着风。明仁一愣，这不是车耀先吗，他咋来了？明义在三番教书，他没少往明义那儿跑，给明义送几件儿衣裳，到三番赶集，到明义学堂里歇歇脚，一来二去，和车先生熟了。车先生和明义同住一间房子，一年到头照顾着明义，对车先生，他一直心存感激。
    多少年过去了，车先生变化挺大，头发白了，走路不似以前利落了。车耀先一直微微地笑着，笑得很从容，很慈祥，见明仁发愣，心说，明仁不认识他了，时间过得真快，一晃十几年过去了，他不是以前明仁眼里的车先生了。
    明仁变化不大，虽说一年到头忙不完的庄稼活儿，人不算老相，明仁也三十几了吧，两人差着十几岁年纪，有明义在中间，明仁就是晚辈儿。车耀先说：“明仁，到了你家门口，不认得我了？我是车耀先。”
    明仁恍然地说：“车先生，您咋来了？多少年不见了，是有点不敢认了。”把车耀先让进家里，牵着骡嚼子卸了大车，把骡子牵进来，拴在槽头喂上。明仁很高兴，一时不知说啥好，把车耀先领进堂屋里。
    明仁娘在明仁屋里，淑云身上不利落，七八个月的肚子，模样儿挺大了，上一个孩子小产了，对淑云肚子里的孩子，一家老小格外尽心，明仁娘守着淑云，不让她走动。仲林吃饭早，天气又热，早早吃了饭，躺在炕上歇晌，睡是睡不着。好吃不如饺子，好受不如躺着。躺着喘气匀和，关节抻开了，身上得劲儿。
    听见外面有生人说话，忙爬起来，明仁应了这个差事儿，明义在区里工作，家里断不了来人。听着人进了屋，仲林知道一定是远路的客人。不是要紧的人，明仁怕他嫌乱，一般不往他屋里领。门上吊着竹帘子，影影绰绰看见进来个人，高个子，瘦棱棱的，白净脸儿，看不清来人是谁，兴许是不认识的。
    明仁把车耀先让在太师椅上坐下，茶壶里有凉开水，给车先生斟上一碗儿，挑了帘子，说：“爹，紫镇县委车书记过来了，您出来见见面儿。车先生对咱家有恩。”仲林听说是车先生来了，忙穿鞋下炕，挑帘出来，冲着车先生抱了抱拳，笑着说：“车先生，我给您行礼了。”
    车耀先站起来还了一个礼，说：“老哥，身体好些了？听明义说您有痨症，这个病症儿，最怕一热一寒，暑期里要紧别热着了。”仲林和车耀先一左一右坐下，仲林看了明仁一眼，吩咐说：“明仁，别愣着了，快给车先生做饭去，过了吃饭时辰，车先生跑了一路，不定多饿呢。”明仁应了一声出去了。
    仲林说：“车先生，我这几个孩子，给您添了多少麻烦，这么些年，我一个谢字也没说。俗话说，大恩不言谢。可我早想见您个面儿，只是缘分不到。”车耀先和悦地笑着说：“老哥哥，要说谢，我还得谢你呢，你这几个儿子，对革命贡献很大，还是你教子有方啊。”仲林说：“车先生，不怕你笑话，我一个庄稼人，除了玩泥巴，把二十四节气教给孩子们，做一个种田人，我懂个啥？孩子们长出息，是跟着车先生学的。”
    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，车耀先伸出手来，说：“老哥，你把胳膊伸给我，我给你把把脉。”仲林惊异地看着车耀先，半信半疑把胳膊伸过来，车耀先两个指头把住仲林的脉关，闭着眼睛，仔细品着仲林的脉息，过了一会，说：“老哥，张开嘴巴我看看。”
    仲林大张着口，车耀先看了他的舌苔，说：“把眼下的药先停停。你身上有虚火有浊气，痰比以前少了，身体虚飘，好睡觉儿，眼前发蒙。老哥，人参这东西，是养荣之物，说是好东西，用多了不行。俗话说，虚不受补。补药吃多了，不见得是好事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