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（03）

    车耀先吃完了面条，掌柜的说：“你没吃饱，我给你添一勺儿面汤。”说着给车耀先盛了一大碗面汤，车耀先问：“庄里稳定吧，没人挑头闹事儿？”掌柜的眨巴着眼皮，说：“刚开头吧，大户人家想不开，把地契藏起来了，哭叫连天，寻死觅活，可你一个枣核子，能挡得住大车？村里的主事儿把挑头的绑了，游斗了几天，一下子都老实了，不见棺材不落泪。”
    车耀先问：“村上的干部不管？闹出人命来咋办？”掌柜的说：“村上的干部，上边下来的工作组，变着法儿整人呢。俺庄里的张寡妇，那叫个可怜，男人死了多少年了，工作组的人把地契翻出来不算，把衣裳也脱了，非让她把黄白物儿交出来。咱抱本儿，男人死了，哪来的黄金白银？”
    车耀先感到问题严重，问：“你是哪村的？那寡妇咋样了？”掌柜的说：“快别问了，你一个赶路的，问这么多干啥。你说还能咋样，张寡妇还想立块贞节牌坊呢，这倒好，让老少爷们看了个遍，晚上上吊了。”车耀先直摇头，掌柜的说：“人就是个贱种，留住一条命，总比留住几十垧地强。前一阵儿，有钱有势的还盼世道变回来，这**坐定了天下，钉子楔进木头里去了，你还能咋样儿？”
    车耀先掏出一支烟递给掌柜的，掌柜的慌忙接住，夹在耳朵后面，这年月吸纸烟的人不多，腆着脸儿笑道：“刚才怨我眼浊，没看出您这位贵人来。”掌柜的端详着车耀先，又是哧地一笑，说：“刚才的话，我是说梦话呢，您可别跟我一般见识，跟您一比，我呀不算个人，您就当我是没扎耳朵眼的牲口，胡嚼呢。”
    车耀先淡然一笑，问道：“分了地，你是自个儿种，还是跟别人合伙种？”老掌柜的刚要说话，儿子瞪了他一眼，“爹！敲锣卖糖，各管一行，你看住摊子吧。没边没沿地说啥？”
    大概怕爹说多了话，儿子赶紧过来，跟车耀先说：“咱也在变工组里，不在组里的，那是落后分子！”儿子说完忙别的去了。掌柜的说：“您吃饱了，也该赶路了，太阳一上来，天就热了。”
    集上开始上人了，推车的挑担的，这节气，庄稼地里大活过去了，秋天还没赶过来，庄户人赶闲集，不图买啥卖啥，出来见见人，松散松散。车耀先解了骡车，一路打听着价码，不一会出了集市，太阳热起来了，跳上骡车，甩了一个鞭花，骡子尾巴一翘，嘚嘚嘚地跑起来了。
    过了八里堡是八里洼。车耀先头一次到八里洼来，到了八里堡渴得实在不行，嗓子眼里快冒烟了，把车打住了，街上没几个人，树荫底下藏着一座小铺子，一个老汉在树下打盹，车耀先轻轻咳嗽了一声，老汉睁开眼，打量了车耀先一眼，说：“赶路的吧？渴了屋里有水。”
    车耀先说：“日头忒大了，掌柜的，有现成开水给我一碗。”魏掌柜赶忙端出一碗温水，车耀先一气饮下去。老魏说：“刚入伏就热成这样，往年可没这么热。这俗话说，有大寒就有大热，今冬里不定多冷呢。”
    老魏把手里蒲扇递给车耀先，说：“掌柜的，坐坐吧，热出毛病来，不划算。”车耀先接了蒲扇，忽闪了几下，在树底下站住，问：“掌柜的，您贵姓啊？”老魏说：“免贵姓魏。铺子是个摆设儿，赚不了几文钱，给老少爷们打支应呢。”
    天热得出奇，一地白花花的太阳，车耀先在老槐树底下阴凉里扇了一会风，老魏也是个宽厚的人，车耀先背上水洗了一样，心有不忍地说：“掌柜的，屋里下下凉再走，八里路一袋烟吸不到头儿就到了。是走亲戚还是赶公事儿？”车耀先说：“算是走亲戚吧。小时候来过一遭儿，路忘干净了。”
    远处过来一个躬着身子的男人，走得很小心，好似不敢抬头，怀里抱着一只好看的粉彩梅瓶儿。魏老汉嘴角撇了一下，眉头皱了起来，好似不待见这人。车耀先本来想走，那人抱的梅瓶儿，好的不得了，不只是买还是卖，他想看看动静儿。
    魏掌柜说：“有德啊，瓶子长不了毛，扎不了翅膀，放在供桌上，插上一枝儿梅花，该是多好的物件！”被魏老汉叫做有德的，嘴里像含了个苦瓜，把梅瓶蹲在魏掌柜的柜台上，拿袖子擦了擦瓶儿上的汗印子，苦笑着，半天没言语。魏掌柜哧地一笑说：“有德，热莽撞了，你说话啊，抱这瓶子干啥？打酱油可惜了，醋瓶子没使这个的。”
    车耀先喜爱这个瓶子，多好的东西！白釉儿通体透亮，外面的槐树影子映在了上面。这个梅瓶是个人物梅瓶儿，上面画着一组人物。假山湖石，树下一对儿遢头和尚敞怀对弈，和尚的笑容，大智若愚，宠辱不惊。一和尚举棋不定，进退维谷，一和尚坐禅冥思，泰然自若。湖石后一小和尚挥扇烹茶，余烟袅袅。整幅画面恬淡自然，线条简单流畅。
    梁有德哭咧咧地说：“小娴病得不轻，想吃一口西瓜，家里分文皆无，哪有闲钱买西瓜？老魏大哥，看在病人面上吧，你给我俩钱儿，多少不拘。她就这么一点儿念想，今儿吃了这个西瓜，谁知还有没明日，我能不答应她？”
    魏老汉抱着瓶子看了一遍，说：“瓶子不差，碰上个识货的主儿，也值俩钱。这原本是一对儿的，放在我这儿，碰上猫爪子，白糟践了。”老魏把瓶子往有德怀里一塞，说：“有德，你抱回去吧，这东西不多见。”老魏头从腰里摸出两张钱，递给梁有德，说：“钱不多，卖个十斤八斤的西瓜使不了。有德，拿着吧，别嫌少。”
    梁有德眼角发红，说：“老魏大哥，我借您的，有了钱我再还您。”魏掌柜从容一笑，摇头说：“有德啊，搁以前，小娴吃龙肝凤胆，你也不眨眼儿，谁没个背运的时候。”梁有德向魏掌柜躬躬身，抱着梅瓶急惶惶地走了。魏掌柜看着他的背影，一阵儿叹息。
    魏掌柜看着车耀先一直看他，苦笑了一声，说：“为啥说修福不如修子呢，您说说，有这么个儿子，家里有座金山银山，也有吃糠咽菜的一天。”车耀先问：“老掌柜，咋回事儿？”魏掌柜把梁家前前后后的事儿说了一遍，叹气说：“梁家多亏娶了一门好媳妇儿，别看不识字儿，眼界那叫个宽展，不是这个孙媳妇，咳，梁家算是败到根儿上了。俗话说，一人有福，拖带满屋。这话儿说到家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