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(02)
范立田从那边跑过来,看着嫦娥和魏师傅说话,喘吁吁地问:“车先生起床了没有?”嫦娥抱怨地说:“我以为你过来喊车先生呢,车先生早走了。真是的,二十几里地呢。”范立田说:“车先生是个急性子,心里搁不住事儿。魏师傅,你没给他做点吃的?”魏师傅说:“车先生要了两个硬窝头,说是路上打饥荒呢。”
车耀先对三番很熟悉,当年在三番教书,常到周围的村庄搞社会调查,这一带他心里有谱儿,闭着眼也说出个大概来。出了三番城门洞子,往北一溜平顺的官道,是去三道铺的方向,往东偏北是奔八里洼去的,他没打愣,赶着骡车上了去八里洼的道路。
早晨很凉爽,晨风悠悠地在头顶上飞掠,骡子听使唤,又没岔道儿,他把鞭子插在鞋子里,掏出烟来吸着,骡子在路上嗒嗒地跑。路两边一片连着一片的庄稼地,忽闪着远去,清新的庄稼气息,直钻进他的鼻孔,天还没有亮透,路上薄雾迷蒙,身边的庄稼看不真切,他判断着哪一片是玉米,哪一片是高粱,哪一片是谷子。
他没干几天庄稼活儿,八节四序,天蕴地作,耕种耧耜,是庄稼人的本事儿。当了八路军,庄稼活儿又拾起来了,对庄稼对庄稼人他有很深的感情。看到庄稼,不由想起故土来了,老家在山西,父亲算是个开明的人,妻小都在乡下,跟着父亲一块儿生活,用不着他挣薪水养家糊口。
看着眼前往后飞窜的庄稼,不由地想起父亲来了,想起他缠着小脚的女人,想起比他高出一头的儿子。几月前,父亲打来一封信,说家乡闹土改,鸡窜狗跳,信里充满了恐慌。说他儿子定下亲事了,等着他选一个日子,把媳妇娶进门去。信上说他的老亲家,也是守业有成的土财主,亲家一定要见他一面儿。
他回信告诉父亲,诸事以顺妥为便,万事不可强求,儿子的婚事儿,父亲替他做主就是,不必征求他的意见。上个月,父亲又写来一封信,信里大骂他不孝,说了一些难听的话,他一笑了之,父亲的开明,也是有限度的。
实际上,他哪有时间替家里打算?从撇了教书摊儿,走上革命道路,没有一天轻闲。打日本,转战八百里前线,今天在东,明天在西,八斤半干草,背得一根草也不剩。后来负了伤,转到地方工作。紫镇是新区,新区的工作就是一个新的战场,多少工作需要他做!
眼前的庄稼,他觉得好生亲切,每一棵玉米,每一棵高粱,像他的兄弟一样。在三道铺打小日本那一阵儿,在庄稼地里滚了多少年,一片一片的青纱帐,挡住了多少子弹,他的队伍像在绿海里出没的鱼群一样,一会儿跃上岸来伏击敌人,一会儿沉下水底,听着日本鬼子,朝着青纱账里乒乒乓乓地放枪。
那一年,他让日本鬼子圈在了青纱帐里,一片几十亩大小的高粱地,是初秋,高粱齐刷刷的,密不透风,高粱刚刚打苞,高粱穗子还没抽出来呢。战斗打了整整一天一夜,天被打红了,一片片的高粱撂倒了,他的腿受了重伤,那一次,他真的以为自己完了,他的革命生涯结束了。到了凌晨,天空突然下起雨来,雨剑淙淙地射在高粱叶子上,身下一片红色的汪洋。敌人终于退了下去,他爬出了高粱地,奇迹般地活过来了。
天渐渐亮了,天边放出一道红光,眼前的庄稼渐渐变得清晰起来。骡子跑出了一身汗,放慢了步子,车耀先不忍心加鞭子,由着骡子的性子溜达。往前走,远远看见一个村庄,炊烟缭绕,村庄上方有一个巨大青色的烟圈。他想,到村里停一阵儿,歇歇脚,顺便啃两口干粮。
路是直奔着村庄去的,平原地儿,看似村庄在眼前,跑了很长一段路,才跑到村口。村子很大,像是一个集镇儿,路两边三三两两拴着牲口,牲口欧拉欧拉叫着,有人在街面上摆摊儿。
车耀先找了一棵大杨树,拴了骡子,跟前是个面条摊儿,一座乌黑的席鹏子,敞开的锅冒着一股股的热气。他来得早了,还没开张呢。车耀先向掌柜的抱抱拳,在小板凳上坐下了。
掌柜的问道:“从三番过来的吧?你来得不晚,离开集还早着呢,你不像是做生意的。”车耀先笑笑,说:“你咋知道我不做生意?”掌柜的掏出一杆儿烟袋,吧嗒了几口,咧嘴一笑,往他的大车上一努嘴巴,说:“车板上光溜溜的,身上连个褡子也没有,你咋会是做生意的,赶脚的吧?”
车耀先张望了两眼,街面上有了人影儿,问道:“今天逢集吧,啥集?”掌柜的说:“陈庄啊,逢四九开集,今儿你赶巧了,赶会儿集再走吧,有相应的东西买上两样儿,别看地面小,要啥有啥,价钱比三番便宜不少。”
车耀先要了一碗面条,在掌柜跟前他不好意思掏窝头了,一边吸溜着吃面,一边和掌柜的攀谈起来,“家里分了多少地,不老少吧?”掌柜的咧嘴苦笑着说:“三四十亩呢,按说不少,将心比心吧,可还是不如土改前种得多,我家有五垧地,差远了去了。土改是穷汉子想出来的办法,能有咱的好处!”
车耀先哦了一声,淡淡一笑。掌柜的继续说:“咱村里还有几十垧地的呢,不也交了?胳膊拧不过大腿,交就交了吧,人是奔世道活的,赶上了这样的世道,你能有啥法子!君叫臣死,臣不得不死,父叫子亡,子不得不亡,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咱一个顶高粱花子的,上十八代就是顺民,总不能一头撞在南墙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