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章(02)
明华到了树下,老于从身后拿出一只柳条筐,里面盛着几样新鲜菜,顶花带刺的黄瓜,红艳艳的西红柿,还有一小把儿韭菜。 老于说:“你小婶子心劲儿高,不吃我种的东西。明华,人都有过沟沟坎坎的时候,劝劝你小婶子,多往远处看,为人一辈子,谁不受磨难呢。”
明华心里感激,老于跟前无儿无女,给梁家操劳了一辈子,平日里看了小婶子多少眼色,没丁点儿抱怨,反而处处看顾着梁家的儿女。明华眼里垂泪,老于忙问:“明华,你小婶子不好了?有日子不见她了。”
明华看了小叔一眼,小叔牵着秉忱的手,站在路边等她,小声说:“说是不太好呢。于大爷,以前的先生都是您请的,烦请您老人家跑一趟,再给小婶子瞧瞧,好了呢陪淑娴几年,不好也没法儿。”老于说:“先生好请,你小婶子哪有现钱抓药?她这病儿,没有几瓮银子,哪儿瞧得起病。”
明华说:“不怕您老人家笑话,我进这家门儿,老太太偷偷塞给我几个钱。到了这份儿上,我不说啥了,多少孝敬了小婶子吧。”老于说:“明华,你盘算自己的日子吧,你小叔是散财童子,你有多少钱贴补,也填不起这个穷坑来。”
小叔这个院子和明华的院子一模一样。明华当初也不明白,留着这么多的空院儿干啥用,梁家的大房子上百间,又没多少子嗣,问梁屯田,梁屯田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。明华的院子,前面垛了几间牲口棚儿,西墙根下垒了鸡窝,中间一溜儿菜地,种着几样儿时令菜,一座空荡荡的院子,显得又富足又安然,谁见了谁说明华是过日子的主儿。
小婶子这边,明华有日子不来了,从春上就开始忙,一直腾不出空闲来。进了院子,满地都是杂草,今年雨水好,院心里的灰灰菜长到半人高了,开始结种儿了,让人心里生出好些凄凉来。
明华小声埋怨说:“小叔,你闲着也是闲着,得空儿把院子拾掇出来,哪儿像是人住的?”小叔说:“过一天让老于来干吧,他是个闲不住的人。”明华不说话了,小叔饭来张口衣来伸手,让人伺候惯了,土改几年了,还是一副少爷性情。老于说得不差,这个坑填不起来了。
小婶子听见外面的动静,在房里阴阳怪气地咳嗽了几声,明华赶紧推门进去。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榆树,树荫挡着窗户,屋里黑洞洞的,明华进来定了定眼,才看清婶子躺在靠窗的土炕上,面朝墙歪靠着,人瘦得剩了一把骨头。炕上一床破烂的棉被,麻花一样缠在身上,五黄六月,婶子还盖着被子,看样子病得不轻。
明华的心被堵上了,放下手里的东西,轻轻坐在婶子跟前,轻声说:“婶子,身上咋样儿?打春上到这,地里的生活,一阵紧着一阵儿,媳妇儿没过来看您。”于小娴紧闭着嘴不说话,不翻眼皮,看着窗户上的树影发呆。
小叔沉不住气了,说:“你说想明华,我把孩子叫过来了,你倒不说话了,孩子有啥过错儿?”于小娴两眼愣愣的望着窗外,神魂散了一般。明华抹着眼泪说:“婶子,您骂我两句,出出气儿。媳妇儿是您娶进家门的,媳妇儿不孝顺,我有不对的地方,您打也打的骂也骂的,别窝憋在心里。”
听了明华的话,于小娴慢慢转过身子,看着炕跟前的秉忱,从炕头上摸出一个干瘪的石榴,塞到秉忱的手里。秉忱乖巧地叫了声“奶奶!”于小娴的眼泪,哗哗地流下来。明华想,婶子不定多想她呢,这个石榴是年前她送给婶子的,她不舍得吃,一直给秉忱留着呢。
当初婶子的千般好处,都涌到眼前来了,拉过婶子的手在手里握着,于小娴的眼里,又是疼又是恨,哽咽着说:“婶子还想再也见不着你了,明华,你好狠心!婶子再不好,也是你的长辈,你给我个不见面儿,但凡我走得动,早过去看你去了。”娘儿俩哭了一通,明华说:“我哪儿是狠心,您侄儿不在家,十几亩地伺候不过来,一个身子能劈到几下里?”
于小娴摸着明华粗糙的手,心疼地说:“好孩子,婶子害了你,早知这样,随便找户人家,强似在梁家受这么多的苦。这是命啊!”明华使劲儿挤出几丝笑容,说:“我不怪婶子。您侄儿干不了重活儿,地里帮不上忙,也是个心里透亮的人,今春上,当了教务长,学校里看重他,娘家几个哥哥,没有不夸他的。”
于小娴嘴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,看着小叔说:“论学问,你小叔比屯田倒是差不到哪儿去,可没屯田有心劲儿,等我这口气断了,明华,”婶子使劲儿攥着明华的手,泪水涟涟地说:“你小叔是匹没调教出来的牲口,庄稼地里一窍不通,靠吃这碗饭,迟早是个饿死。看在你没长成人妹妹的面上,明华,你好歹托个脸面儿,给你小叔找个饭碗,婶子地下有知,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。”
明华说:“婶子别说泄气的话,人吃五谷杂粮,哪有不长病的?起了秋风,天气凉爽了,身子就利亮了。俗话说,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婶子这身子,也不是一天好起来的,你耐着性儿,打起精神来,多往太阳地里走走,过个一头半年,慢慢儿就好了。”
于小娴长叹一口气,说:“我的身子我知道,添你妹妹,落下这病根儿,吃了多少药,也没管多少用,到了眼前,别说吃人参,一日三餐,也端不住碗。”娘儿俩掉了一会眼泪儿,有说不完的话,道不完的情。
明华说:“婶子,你欠欠身子,我给你扫扫炕。”明华把于小娴抱起来,婶子轻得像一片树叶儿,脸色像一张白纸,婶子病得这么厉害,怕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。给婶子扫完了炕,上上下下拾掇了一遍。于小娴说:“明华,我身上难受煞了,你给我擦擦身子吧。哪一天蹬了腿,带着一身秽气,咋去见祖宗?”
明华把一盆儿清水放在太阳地晒着,把小叔和秉忱支应出去,关了院门,一边流着泪,一边给小婶子宽了衣裳。她嫁到梁家来的时候,小婶子的俏模样,也是远近有名的,腰是腰,肩是肩,谁不说婶子是妖精变的,才几天工夫啊,人瘦得脱了型,只剩下一把骨头。
明华鼻子发酸,把小婶子放在木盆里,慢慢儿替婶子擦洗着。太阳白灿灿的,从亿万公里的高空照射下来,满世界温暖着明亮着。这个高傲的女人,已经没有了羞涩,在太阳底下晒着一架白骨。
她的脸窄窄的,像一条随风摇摆的柳叶儿,颧骨支楞的高高的,细白的腮儿,深深塌陷下去了,她的**,曾经坚挺的**,成了两条小布口袋,随着撩水声,不安地晃荡着。她顾不得害羞,任凭明华摆布她。一盆儿清水,很快染成红色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