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章(01)
子贡问政。子曰:“足食,足兵,民信之矣。”……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——《论语》
第四十章
一天响晴。明华赶着骡车从地里回来,车上坐着他的儿子梁秉忱,秉忱今年在五岁的数儿上,在家没人照看,明华下地只好把儿子带上。梁秉忱头顶上扣着一个蓖麻叶儿,在车上闷闷的不说话,天气热,太阳放出一团白光,孩子受不住热,脸上红彤彤的。
四野里一派热浪,没有一丝风,庄稼棵子打蔫了,连纺织娘也热得不叫唤了。明华怕孩子热出个子丑寅卯,不敢在地里久呆,耪了几垄豆子,薅了一筐猪草,哄着秉忱回来了。明华头上缠着一块火红的头巾,清秀的脸儿,被太阳一烤更加妩媚了。
到了胡同口,月娥怀里抱着孩子在阴凉里玩,跟前两个大点的孩子,在泥土里打滚,月娥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打架,也懒得去管。月娥的头像一个野雀窝,很长时间没梳头了。
到了跟前,月娥呲着牙朝她笑,明华吆喝住骡车,月娥抱着孩子站起来,说:“明华,这么大的毒日头,大人还受不了,秉忱才多大呀,你不怕热出毛病来。快家里喝口水吧,孩子热懵了。”
明华不推辞,把骡车打在路边,抱着秉忱,跟着月娥回家喝水。月娥婆婆烧了一锅绿豆汤,凉在锅里,明华娘儿俩热的头昏脑胀,忙从灶屋里捧出一只黑碗,心疼地说:“明华,还说你命好呢,嫁了大户人家,吃香的喝辣的。谁知这么苦情。”
明华哄着秉忱喝了两口绿豆汤,朝月娥婆婆笑了笑。月娥瞪了婆婆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相亲的时候,眼睛蒙上了!世上有卖后悔药的,这会儿看不上了,说啥也晚了!”月娥婆婆受了媳妇一通抢白,灰着脸进屋里去了。
明华小声说:“你婆婆不容易,替你拉扯孩子,你咋这么说她。”月娥鼻子里哼了一声,冲着堂屋大声说:“明华,孩子是谁的?是她杨家的种儿,给自己看孩子,还跟我讨功劳不成!”明华说:“小姑,别这样,你婆婆不容易。”
月娥撩起大襟褂子,掏出一只冬瓜**,摁在孩子的嘴上,把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儿气埋住了,气呼呼地说:“明华,自打我进了门儿,孩子哪一天离过怀?快成老母猪了,一窝儿一窝儿,这个孩子没等离地,那个又上身了。他儿子没别的能耐,像牲口似的,快把人揉搓煞了。”
明华笑了,拉过月娥怀里孩子的小手,问道:“孩子会爬了吧?叫啥名字?”月娥一会儿消了气,说:“还不会坐呢。五个半月的孩子,奶水又不足,哪儿会爬?你姑夫不识字,不管张三李四一味比方着叫。你听听这名字,大儿子叫厌恶,二儿子叫社会,三儿子叫主义,一拖拉一串的。”
月娥说完自己先笑了,格儿格儿的。秉忱偎在明华身上,含着指头,看着主义吃奶,馋虫儿上来了,哼哼唧唧的。明华打了秉忱的小手一巴掌,说:“小馋虫,想吃奶了!”
月娥说:“没稀罕东西给他,头一回来俺家,手也空着,嘴也闲着。明华,秉忱还吃奶吗?”明华把秉忱揽在怀里,说:“早不吃了。吃了不到两年,屯田说给他断奶,起初不舍得,后来硬了心肠,又是抹锅灰,又是抹辣椒,总算哆嗦下来了。”
月娥盯着明华的腰身,问:“秉忱不小了,明华,你倒沉得住气儿,没盘算再要一个?”明华说:“他爹不在家,地里多少活儿,我一个人忙不过来,哪有闲心要孩子,清静两年再说吧。”明华和月娥说了一会儿话,太阳已经到了正中,领着秉忱上了骡车,甩着鞭花回家去了。
吃过午饭,明华拾掇了二十几个鸡蛋,拽着秉忱到小婶子家去。小婶子的下红之症一天比一天厉害了。前几年,一年到头不断药汤,虽说除不了根,人参、当归、鹿茸,哪一样不是大补养荣之物?土改以后,小叔小婶子坐吃山空,细软之物都典当质押了出去,别说人参,一天三顿胡萝卜也得下力气种。
小叔好吃懒做,小婶子大手大脚,花钱流水似的。前天,她远远看见小叔,抱着一对儿青花瓷瓶儿换锅饼呢。明华出了院门,小叔在柳荫下转悠,喊了小叔一声,小叔一脸愁容过来了。
明华说:“小叔,这么热的天,你咋没歇晌?”小叔说:“你婶子让你过去说说话儿,我怕你没空儿,没好意思进家门儿。”明华问了小婶子的饮食起居,小叔红着眼睛,长叹一声说:“好不了了,多少大夫瞧过,病势沉重,束手无策。明华,你婶子这病,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。你婶子心也灰了,死攥着药方子不撒手,我不是不给她治病,往哪儿淘换钱去。”明华心里难过,到了这时候,婶子纵有千般不是,也不和她计较了。
土改那年,院子分成了几份儿,大房子分给了贫雇农,单摘了一个小偏院儿,给了小婶子,人在院子里住着,眼看着自己的房子,外人出出进进,心里肯定不是好滋味。明华和小叔勾着头往前走,猛听到有人喊她,老于站在树荫影里向她招手,她只好过去了。
老于分了一套儿房子,原本村里管事儿的把老太太住的堂屋给他,老于推说自己一个孤人儿,嫌大房子住着空当,要了几间长工们住的下房,也是一个单院儿,院子里一片儿闲地,荒了多年,老于手脚闲不住,开垦出来,夹了一道篱笆,种了几垄儿菜蔬,自己吃不了,隔三差五给明华送几样儿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