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章(06)
午饭前,明义进了明和的院子,满院子触鼻的花香。 外面是一片炎炎的夏阳,进了院子,浑身顿觉清爽起来。墙根下开满了白蔷薇,一簇簇,一团团,像落了一地雪花,石榴花开得正盛,树上挂着一抹火红,莲池里荷花潋滟着一池粉白,茂盛的紫丁香,吐出猎猎的艳香,明义在院子里站住了,他被这个清幽别致的院落吸引,一时迈不动腿了。
他很长时间,没来明和这里了,虽在一条街上住着,始终脱不开一个忙字,兄弟之间似乎变得冷淡起来。雅珍出来迎住他,一身素素的旗袍,面带着微笑,越发显得高贵娴雅。
雅珍说:“我说这两天眼皮老跳,原来有贵人进宅。二弟,你咋有空儿?”雅珍说的明义不好意思起来,红着脸问道:“大哥在家吗?”雅珍说:“快进屋吧,院子里暑气重,有啥好看的?”明义进了屋,明和坐在沙发上喝茶,见明义进来,站起来打招呼,笑着说:“明义,你好长时间不来了,工作不是一天干的,多注意身体。”
明义坐下,明和替他斟上一杯茶,看了一眼表,对雅珍说:“你出去一趟,叫一桌菜,巧姐和嫦娥该下班了,是该好好聚一聚了。”雅珍在肩上披了一块纱巾,笑着说:“我给两个妹妹做了身旗袍,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儿,夏天眼看过去了,穿不了几天了。”
两人说了一会儿话,明义把话儿引到正题上来了,他说:“大哥,上一次我听你说起魏子祥的事,不知魏老板现在怎么样了?”明和眼皮一挑,看了明义一眼,苦笑着说:“魏老板这几年不走运,流年不利。三番解放前,他回了乡下,置了上百亩好地,正式退出了商界,算是落叶归根。俗话说,人算不如天算。地也置了,房产也说得过去,谁知土改一来,土地分了,房产也交了公,到老还是一场梦。”
明和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惋惜,感慨地说:“魏老板待我不薄,在三番经商多年,重义守信,口碑又好,不是魏老板提携,我明和哪有今天!”明义点点头。他听大哥说起过,当年大哥从马来西亚进了一批绸缎,路上遭了劫匪,赔了个底朝天,眼看生意做不下去了,魏子祥借给他一千大洋,帮他度过了难关。
明义呷了一口茶,问:“生意做得好好的,魏老板怎么会轻易退出商界?”明和长叹了一口气说:“自古商场如战场,生意场上绝非清静之地。中央军一到,有人举报他和日本人勾搭连环,谢子长把他的染厂封了,不是李力生竭力为他开脱,怕是命也保不住。”
明义问:“他真和日本人做过生意?”明和品着茶,苦笑着说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在三番和日本人做生意的不止魏子祥一家,做生意看的是利润,和谁做,是商家的自由,放着赚钱的买卖不做,没这样的道理。他不过买了日本人一宗坯布,也是几经转手过来的,还是让人拿住了把柄。”
明义没说话,端着茶碗低头思索着。明和一笑,说:“明义,你怎么突然问起魏老板来了?你想让魏子祥出山?”明义说:“三番的轻纺印染有很好的基础,目前看来,好像缺少活力。陈雅敬靠不住,在商言商,他一直在做投机生意,他的目的已经超出了生意行,这一点你比我清楚。大哥,你放心,国家保护工商业这一条是不会更改的。”
明义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明和,说:“我想让魏老板再把染厂建起来,将来会有大生意做的。”明和的眼光在报纸上浏览了一遍,轻轻放在茶几上,说:“我也有这个意思儿。可眼下生意普遍不景气,不知魏子祥肯不肯出来做事。再说,办染厂是要大本钱的,魏子祥一时难以筹出钱来。”
明义说:“你见到魏老板,务必跟他说一声,钱的事我来替他想办法,染厂归还给他。政府鼓励工商业,尊重工商业主,只要是正当经营,对三番工商业有益,我们随时欢迎他回来。”
外面一阵儿嚷嚷,姑嫂三人嬉笑着进来了。巧姐一直在学校教书,一身淡雅的装束,文文静静,放了学,还没等进厨房,让嫂子拉了来。水彦平常儿住校,午饭她和明义也是凑合,大家都有工作,忙得像陀螺一样,哪有工夫伺候明义,嫦娥也是刚下班,套袖还没来得及摘下来呢,嫂子就进家门了。
两人见过了大哥,没看见范立田,明和问:“小范和娟子呢?你们呀,平常儿各忙各的,我哪有空儿招呼你们,今天你二哥过来了,才想起大家一块吃顿饭。”嫦娥说:“立田回八里洼了。娟子想姥娘想妗子想水生,正好范立田下去了解情况,顺便儿把她带回去了。”
巧姐说:“嫦娥,你也真够狠心的,娟儿才多大点孩子,把她扔在乡下!娟儿在乡下呆的日子长了,长大了认你这个妈才怪呢。”嫦娥忽闪着眼睛,似有所悟地说:“娟子人大心大了,对我不亲不热的。”
雅珍把她俩叫到内室里,从衣柜里拿出两身旗袍来,说:“今年春上,老肖进了几卷马来绸,拿来让我看,颜色儿又鲜亮,料子也好,我让老肖裁了两块,等你们来了,拿回去做件儿衣裳,不知你们忙什么,横竖不见个人影儿。再不做,今年就上不了身了。前几天,我找段裁缝比着我的身子下了剪子,咱三个身子差不离儿,我能上身,你俩也差不到哪儿去。”
巧姐摸着柔滑的料子说:“嫂子,这得花多少钱?大哥添补了多少家用,再拿出钱来给俺置办衣裳,嘴上不说,心里过意不去呢。”雅珍哼了一声说:“还是大家人家的小姐呢,咋也学会算计了?嫂子送你们件衣裳有啥不应该的!自己的产业,原本自己方便罢了,说起钱来,倒显得生分了。”
自从陈铭枢走了,巧姐性情儿大变,原先陈家有的是钱,随着巧姐支用,现在靠他和明义的薪水度日,大手大脚惯了的巧姐,手脚一下子捆住了,她学会了算计,每花一笔钱,心里都哆嗦一阵子。
贫贱夫妇百事哀,果真如此,小家小业的日子,原来这般艰难,这些年,他和嫦娥一样,数着土豆过日子,日子过得滴水不漏。嫦娥省来省去,补贴了家里,爹的人蔘,老人的衣物都是她来置备,有时偷偷摸摸塞给嫂子几个小钱。巧姐只顾自己,老家里的大事小事,一概不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