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章(05)
明华娘说:“淑云,学田不声不响把老麻子的地抠去了,这把儿贱爪子!明仁没说咋办?”淑云说:“三官发了一通脾气,看样子饶不了他。”仲森说:“学田算的哪门子账,少种几亩地,还能死了!”明华说:“八里堡也有卖地的,月娥她婶子把地卖出去,使了黑钱,钟富差点绑了她。”
仲森叹了一口气,说:“政策不讲理,地分给了人家,管人家卖不卖!”明华怕爹出去乱嚼,说:“爹,往后少说话,咱种咱的庄稼,雨水好,多打几担粮食,雨水不好,也饿不着肚子。”明华娘说:“你爹交了地,眼皮耷拉了,失了奶似的,天下这么大,庄户日子不光咱过。”
明华问了大娘大爷的好,淑云说:“你大娘听说你来了,打发我过来看看,过一天你过去,我伺候你一顿饭。”明华想过去看看大娘大爷,怕娘说三道四。明华问:“明杰咋样儿?”淑云说:“不咋样儿,神魂颠倒的。”明华娘说:“找了个矬板凳儿,啥稀罕的!淑云,你二婶拿错了主张,一个老闺女疯疯癫癫,啥日子才嫁出去!”
吃了晚饭,明仁过来了,让仲森去开会,仲森吓得黄了脸儿,明华娘说:“明仁啊,你三叔是说多了话,还是犯王法了?”明仁说:“没三叔的事儿。村里几户种不了地的,三官的意思儿,把地拿出来,找人代种代收。三叔不去也行,去听个动静儿也行。”仲森说:“那我去,听听不犯法。”明华娘说:“谁的地咱也不种,犯不着给人家当孙子。”
到了街上,学田牵着骡子气呼呼地往这边走,明仁站住说:“学田叔,少说两句小不了你,该说的不该说的,拿捏着点儿。”学田啐了一口,说:“明仁,你给我说句话儿,老子不在八里洼混了,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”明仁说:“学田叔,别找不自在,走哪里也是这个政策。”
会场在董化斋家里,董化斋死了,房子充了公。霍老二三官早到了,老柳头坐在炉子跟前,翻着两只手,像烤咸鱼。学田拴了牲口进了屋,老柳头气呼呼地说:“学田,你不买我的地,我不恨你,你为啥把我卖了!”
学田正在气头上,大声说:“老柳头,谁把你卖了!你值几个大钱?卖了也不值一个烧饼钱!”两人锵锵了几句,霍老二说:“老柳哥,少说几句死不了。学田,吃饭齁着了?”学田拍着胸膛说:“霍老二,你看我不顺眼,给我一枪!”明仁悄悄拽了学田一把,学田不吱声了。
刘老成把牲口拴在院子里,进门看见了学田,也是一肚子闷气,“学田,把你的牲口牵回去,不日弄个人就不是你学田!”学田说:“刘老成,奶奶,谁日弄你了,我还让人日弄了呢!”老成肚子里结住了一口气,说:“学田,我拿你当好兄弟,你往脖子上拴套子。”
学田说:“谁给你拴套子了?我脖子上还带着枷呢。老成,这事儿不赖我,我又不是干部。”三官说:“老成,你也不对,明知骡子是老麻子的,你还敢收。”老成蹲在地上生闷气,脖根子变紫了。学田说:“老成,春上吧,我给你打听一口。”老成气得没翻眼皮。
霍老三牵着一根竹竿进来,竹竿上串着老麻子。进了门子,老麻子嘿嘿地笑,“霍老二,我啥时候入党了?”霍老二说:“谁说你入党了?党不稀罕你个瞎子。”老麻子还笑,“不入党我开啥会,党员才开会呢。”霍老二说:“老麻子,分了地把脑子烧破了,你惹得好事儿!”
开会的来了十几个人,八里洼的干部,卖地卖骡子的,家里牲口多地少的,开开会,把事儿捋捋,给几个种不了地的找个代种的人。明杰身上不好,走到半路上,碰到明华,明华把她劝回去了。仲森没吱声,他心里有颗定盘星,不管多大的便宜,他不种别人的地,不是得罪学田,就是得罪干部,得罪人的事儿他不干。
三官说:“人来齐全了,开会。我说说土地的事儿。”学田蹲在一边翻白眼,三官说:“分了地,大伙过几天安稳日子,庄稼人盼来盼去,盼几亩地种种,盼个风调雨顺,盼个好年景儿。没地盼着分地,分了地又算计着卖地,不过日子了!”
大伙儿谁也不知声,分了地,庄户日子总算落了地,心里还是不实落,地不是祖上过下的,种了人家的地,好似欠了多大情分。老成种的地是学田的,学田处处找他的茬,不是他老成抢来的,见了学田,心里觉得亏欠。
三官讲了一通,霍老二说:“土改就是人均地产,这条路走得好!以前谁有钱谁种地,没地的给人家当长工打短工,租人家的地种,咱们谁没给人家扛活?好了伤疤忘了疼,你把人家地买了,断了人家的生路,说严重了,你就是破坏土改运动!”学田肩膀一哆嗦,刘老成脸上发灰,仲森捻了根烟卷儿,放倒了,又吐出来。
霍老二从怀里拽出一张皱巴巴的文件,说:“明仁,给大伙念一段。学田,抬起头来,听听文件上咋说的!”三官把灯头挑了挑,端到明仁跟前,明仁念道:“不要怕农民的平均主义,这种平均主义是贫农的要求,是彻底革命的,我们必须拥护并实行这种平均主义,才能彻底改革土地。”怕大家听不明白,明仁念一段,讲解一段。
学田是根棒槌,长了一对牲口耳朵,明仁念完了,一会点头,一会摇头,像是听懂了,又像是没听懂,咂摸了一阵儿嘴巴,说:“霍老二,我不服气,文件上没说卖地的事儿。”三官说:“平均主义就是不让卖地,你一亩,人家一亩,你多种一亩,人家少种一亩。”学田说:“反正里外都是你们的理儿!”
霍老二说:“老麻子,土改不分你土地,你愿不愿意?”老麻子说:“凭啥不分给我?霍老二,凭啥!”霍老二说:“学田,你对土改有意见?”学田说:“谁说有意见了?我举双手欢迎,一土改,我献出二十亩好地,少操心,肩膀上轻松了。”霍老二说:“老柳头,你说说。”老柳说:“不卖了,谁要我送给谁。分了几亩地,分了个累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