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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(02)

    明华娘心里敞亮了,问:“霍老二有事儿,一脸子官司。 ”三官媳妇小声说:“老麻子分了匹牲口,卖给老成了。也怨这两人不长眼,一个瞎子,分了地分了牲口,还不是干瞪眼,他是能收,还是能种!”明华娘说:“怪不得老成媳妇卖乖呢,高兴的不会走路了。”
    三官媳妇说:“学田几辈子没种过地,把老麻子的地划拉走了。”明华娘耷拉着脸儿,说:“老麻子说把地给俺种,让你三哥给他弄口棺材,咱不是老麻子的儿女,我不当人家孝子,我没答应他。学田心眼子来得快,亲娘老子没了,忙着给老麻子顶灰包呢。”
    三官媳妇心里一笑,不赚便宜就是吃亏,明华娘没赚着便宜,后悔了。三官媳妇说:“学田算计了一辈子,大处不算小处算,没他的好果子吃。”明华娘咬牙说:“就该治治他,治出他的屎来!”
    从三官家出来,霍老二借了匹牲口,赶着大车上三番请示工作。到了八里堡,钟富和刘德厚在街头上站着说话。德厚把他喊住了:“老霍,上哪儿相亲去?下车说说话儿。”霍老二跳下车,钟富说:“老霍,上三番?”霍老二说:“上三番。跟立田请示个事儿。”
    德厚说:“立田住了一天,刚回去。你们有事儿?”霍老二把事儿说了一遍,钟富说:“分了人家的地,再把地卖出去吃饷钱,天下没这个理儿。老霍,这个家当不好,对不住立田。不管他是谁,伸头给他一刀。”霍老二说:“《土地法》上说,土地归个人所有,允许自由买卖。”
    德厚说:“立田说,华北局文件下来了,说有些地方土改没搞好,地主老财手里的钱没挤干净,分了地,又把地买回去了。”霍老二说:“立田咋说?”德厚说:“没办理土地证之前,不允许买卖土地。”霍老二说:“这个话儿就准了。”钟富说:“霍二哥,回去吧,谁扎煞毛,把他的鸟毛薅干净,还翻了天不成!”霍老二没打含糊,上了马车,甩着鞭子回来了。
    今天一早,学田把老成的破骡子牵了来,拴在榆树上,抓了几把草料,看着骡子舔草。牲口身架齐整,除了牙口老,没哪里不受看。学田媳妇坐在太阳里做活儿,嘴巴一撇,说:“学田,你精明了一辈子,败在了陈老末手里。老成也不是好东西,说好了喂一冬,你倒好,自己牵了来,这算啥呀。”
    学田说:“老成喂一冬,不跌膘就是好样的,人家凭啥给你喂。”学田进了屋,把老婆的木梳揣出来,前前后后梳了一遍,学田媳妇说:“抱面镜子来,让它照照,看看自己的模样儿。”
    学田前后打量了几眼,嘿嘿了几声,说:“人靠衣裳马靠鞍,这话儿不假,牲口和人一样,靠打扮。”学田媳妇看了一眼,骡子油光水滑,是不一样了。牲口贩子心眼子随牲口,哪一个心眼也带着畜生味。
    学田媳妇说:“学田,跟老成说一声,让陈老末把闺女送过来。”学田说:“春上吧,把房子粉刷粉刷,支一盘大炕,秋上误不了抱孙子。”学田媳妇说:“一把屎一把尿,我才不稀罕抱孙子呢。想起陈老末老营生儿,我恨得牙根儿疼,不知哪辈子造了孽,找这么个亲家!”学田说:“不怨陈老末,怨世道,世道一变,把陈老末变成吃草的了。”
    学田媳妇说:“他爹,麻子的地别要了,老麻子一辈子不睁眼,种了他的地,粮食也不睁眼。”学田说:“我把老柳头的地划拉过来了,不要白不要。”学田媳妇说:“自己的地白送出去,花钱买地种,你算的啥账!”学田说:“老麻子想把地送给仲森,仲森没胆子要。”学田媳妇说:“你胆子大,当心老鼠咬了猫球去。”
    三官霍老二进了院子,学田媳妇说:“学田,哪个马蜂窝大你戳哪个,把干部惹来了。”学田一回身,看见了三官霍老二,说:“三官,还有完没完,你们算计了我的地去,还想算计啥?”
    三官说:“学田,少发两句牢骚还能死了!天下光你一个人,地随你种。”学田心虚了,知道两人的来头儿,说:“他娘,活儿放放,快泡壶茶。”学田媳妇说:“我没闲心伺候他俩!”学田捂了一壶儿茶,霍老二斜了院子里的牲口一眼,说:“学田,哪来的牲口?”学田嘎嘎笑着说:“放屁呲出来的!”
    三官问:“学田,地里咋样,粪上完了,牲口借我使使。”学田说:“没呢。钟琪黑宝哥俩种地,老子当太上皇。”霍老二沉不住气儿,问:“学田,老麻子的骡子,你给他卖了?”学田说:“卖了,老麻子牵不住牲口,老成没口壮实骡子,我给他俩当了个媒人。”
    霍老二说:“学田,牲口不能卖。”学田笑道:“霍老二,你给老麻子当家?”霍老二说:“我说不能卖就不能卖。”学田说:“这话别跟我说,跟老麻子说去!”学田媳妇说:“霍老二,你管得忒宽了,骡子是人家的,杀了卖肉你也管不着。”
    三官问:“学田,老麻子的地哪去了?”学田说:“地没长腿,以前在哪里还在哪里!”三官说:“学田,土地不能买卖,上边有政策。”学田冷笑着说:“三官,我就不明白了,政策的枪口咋老对着我,一搂枪我死一回。”学田媳妇说:“不扎耳朵眼,我说你别戳这个马蜂窝,你偏戳一竿子。”学田说:“周瑜打黄盖,两厢情愿的事儿,麻子种不了地,让地荒着?”
    霍老二说:“学田,把骡子牵回去,地退回去。”学田说:“天下没这个理儿!霍老二,地是不是老麻子的?是老麻子说了算,还是你说了算?”霍老二说:“政策说了算。”学田说:“你嘴里冒一阵热气,就是政策?政策来得忒现成了!”跟学田讲不通理儿,学田是根擀面杖,不透气儿。
    三官说:“学田,你给老麻子养老?卖了地卖了牲口,你让他咋活?”学田媳妇说:“老麻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,没种一遭儿地,还不是照样活。”学田说:“他不是俺爹,我凭啥给他养老!”
    霍老二说:“三官,晚上开会。学田,开会你算一个,你不去,让民兵来请。”霍老二抬脚走了,学田说:“霍老二,老子没犯王法,不用来请,我走一遭儿,过过你们的黑虎堂。”
    老成凭空得了口骡子,高兴得差点尿了裤。前年来了个相面的,在董化斋家里住下了,老老少少都想把命变变,挨个儿相了一遍,有相哭了的,有相笑了的。庄稼人的命,在黄土里埋着,好命的长到了城里,命不好的,在庄稼地里赶牲口,看也是白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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