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（06）

    学田媳妇说：“他爹，你行行好，给他弄口瘸腿的骡子，老成一天一趟，我可受不了。”学田吐了一口，说：“老成吃干饭呢，他算计我？没数数几个脑子！”学田抽够了烟，出了门子。
    到了铺子跟前，老柳头没开门儿，学田踢了两脚走了，老柳头开了门，抱着袄袖子伸头一看，学田走远了。老柳头大声骂：“学田，贱爪子！”学田回来了，嘎嘎地笑着说：“老柳哥，睡扁了头了！”老柳眨巴着眼皮说：“买啥吧？”
    学田称了一斤点心，毛边纸一包，提了要走。老柳头说：“学田，跟你商量个事儿？”学田说：“老柳哥，别说买骡子的事儿，骡子变成金条了，拆了你的骨头，不值一根驴腿钱。”
    老柳关了门，学田说：“有话就说，有屁就放，拉在裤子里，也是个屁！”老柳头说：“学田，你操操心，帮我把地卖了。分了块破地，没给咱分长工，没牲口，没力气，没工夫，换个大钱养老。”学田说：“小美年轻，让小美给你种。”老柳头说：“小美啊，给戏子敲锣呢。”
    老柳头分了六亩地，他和闺女小美的。闺女跟戏子跑了，人走了，户口让老柳头摁住了，分地按户头，他分了六亩地。学田心里一喜，脸上冷淡，说：“老柳哥，少打草包主意，土地能卖？”老柳说：“地是我的，想卖就卖。”学田嘎嘎地笑：“老柳哥，你别把我往火坑里推，犯法的事儿，我学田不干。”
    老柳头吃地一笑，说：“学田，土改把你的胆子改成屁了！你不买有人买，我卖给仲森去。仲森问我卖不卖，他出了个价钱儿，我没相中，想诓我的地种，没门儿！”学田嘎嘎一笑说：“仲森胆子还没老鼠**大，你白送他也不敢要。”老柳头说：“学田，话说到这里，别把我卖了。”老柳头是干啥的，做了一辈子生意，他仨心眼儿换学田俩心眼儿，他撒了一地红豆，下了个小套儿，套个鸽子养养。
    天不好，老麻子没出门儿，炕上摆了一摞卦帖子，等人上门来问卦。老麻子这个生意好，没本钱儿，开张就是钱。瞎子不算个人，世上多少事物，世间多少变化，人间多少景致儿，他偏偏看不见。看不见的人，心里清亮，耳朵分明，万千变化都在他的心中。
    外边风大，不宜出门儿，他等学田来说话，昨天碰上学田，学田心里搁着一桩事儿，他听出来了，学田肺里有火，火生土，土生金，金生水，学田打地的主意呢。分了三亩地，三亩地是他后半生的光景儿，卖俩钱，置一口棺材，留下最后一口气，自己爬到棺材里。多好啊，一口骡子，三亩地，把他打发了。愁了半辈子，临了，有了个着落。
    起风了，风吹在窗纸上嗖嗖作响。天井里有响声，一脚深一脚浅，两条腿不一样长，这是学田的动静儿。门推开了，学田说：“老麻子，不喘气了！”老麻子躺下，直挺挺的，紧闭着嘴巴。学田进了里间，故意大声说：“真不喘气了！这个老麻子，翘小辫子了！”
    老麻子咯咯地一笑，说：“你才翘辫子呢，好你个学田，不盼个好！”学田把被子往里一推，在麻子身边坐下，把点心搁在炕头上，“麻子，给你称了斤点心，别一口嚼了，留着西方路上吃。”
    麻子说：“学田，你小子心里长满了窟窿眼儿，庄稼人不厚道，好雨不兴，五谷不丰，多行个善心，多结个善缘，少跌个跟头，下辈子两根腿就长齐了。”学田说：“谁不厚道了！老麻子，牲口咋样儿，跌了膘，我牵回去。”麻子说：“我喂不了，我还等着人喂呢。”
    学田犯难，他再不仗义，也不玩瞎子，玩个瞎子不算人，下辈子睁不开眼。可不玩瞎子他玩谁去，他学田不也让人玩了？老黄算计了他几十亩地去，陈老末算计了他的骡子，他想花个小钱，把自己的骡子牵回去，大钱卖给刘老成，把刘老成破骡子卖了，还老成这个人情。
    老麻子摊开卦帖子，说：“学田，你是问福寿问康宁，还是问姻缘问钱财，我给你算算。”学田说：“算了吧，我啥也不问，流年不利，问啥啥不成。”老麻子说：“我不白吃你的点心，一口噎煞了。”学田说：“老麻子，我操了个闲心，老成分了地，缺少口当家的牲口，老成打发我给他问个动静儿。”
    老麻子说：“我也有地，骡子走了，地没长腿。”学田说：“你牵不了骡子，种不了地，换俩钱，掖在枕头底下，做个好梦。”麻子嘎嘎地笑了几声，学田说：“你说个价钱儿！”麻子说：“价钱你说，你给我一把枣核儿，我不要一把杏核儿。学田，牲口不单卖，把地一块捎上。”学田问：“三官问起来咋说？”老麻子说：“舌头长在你嘴里。”
    学田咬牙说了个价钱儿。老麻子说：“生带不来，死带不走，你给我一个我得一个，知足了。”学田心里有愧，价钱低了，他想老麻子还个价钱，老麻子没还口。老麻子说：“学田，把骡子牵走，地随你种。你发了善心，一口棺材板儿使不了，还有个余头呢。”学田一脚踩出门儿，老麻子在身后说：“谁没个贪心啊，蚂蚱还有个贪心呢，多吃一口草，多下个籽儿。”
    老成卸了骡车，拍打着身上的土，一早上没喘口气儿，肚子饿瘪了。老成媳妇端着饭往屋里走，说：“他爹，这么早歇工了，厚着脸皮借了骡子来，不多拉一趟。”老成说：“少说没良心的，它是口骡子，是个人准骂你两句。”老成媳妇说：“你替学田跑腿，骡子替你跑腿，工换工，还是你吃亏。”
    早饭窝头咸菜，三个儿子扛着窝头吃饭。老成说：“花田，吃了饭跟爹学着赶牲口。”花田说：“我不赶！”花田说：“不赶别吃饭！和田你赶？”和田说：“俺哥不赶我也不赶。”慕田还小，抹得满脸都是鼻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