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(04)
黑宝性子莽撞,攥着拳往屋里冲,学田媳妇伸手把黑宝拦住了,“宝啊,别惹陈老末,你老成叔在屋里劝他呢,兴许陈老末回回脖子。 ”黑宝扯了钟琪一把,“哥,别怕他,他陈老末敢说个不字,我把他的下巴掰了去。”
三官和学田出来说话。钟琪蹲在磨道里流泪,一双眼睛揉得通红。学田说:“三官,不行,咱应了陈老末狗日的。”三官把钟琪叫过来,说:“钟琪,陈家来辞亲,咋办?等过了年,三叔给你说一个。”
钟琪捂着眼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学田跺着脚骂:“少他娘的哭丧,几辈子没见过女人,你这把出息儿!”学田媳妇说:“学田,咱不跟陈老末做亲家,叫他把彩礼吐出来!”
三官说:“学田,陈老末八成有想头儿,让老成问问。”学田说:“我不答应,当初说好了的,我不图他陪嫁,他也甭想得我的便宜。”三官说:“学田,你想好了,孩子年纪不小了,以前你是富户,现在你是中等户,再过几年,大家都富了,你就是一般户。”学田说:“狗日的土改,不叫人活了!”
老成和陈老末对着脸抽烟。老成说:“表哥,我知道你的来头儿。你来退亲,咋不把彩礼带过来?学田是谁,你想在他这儿吃饷,趁早别动这个心。”陈老末红着脸说:“老成,哥跟你说句实话儿,去年没地呀,等钱花把牲口卖给学田了,土改分了地,没分牲口,我想把牲口牵回去。”老成嘎嘎一笑,陈老末说:“老成,闺女不值一匹牲口钱?”
学田媳妇端上几个破菜,陈老末不说走也不说不走。老成给三官使了个眼色,两人出来了,三官问:“老成,陈老末咋说?还有没转圜?”老成说:“三官,我老成正经说成了几桩婚姻,没见这么难缠的人家。”三官说:“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,学田跟陈老末正好一对儿。”
老成一脸苦笑,说:“三官,我没法跟学田开口,亲事定成了,看看,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。”三官说:“老成,你是中间人,有啥话跟学田说,应不应承是学田的事儿。”
老成说:“三官,你还记得吧,去年学田收了陈老末一匹牲口,今儿陈老末想要回去。”三官喊了一声,学田跛着一条瘸腿出来,三官苦笑说:“学田,你收了人家的牲口,陈老末反悔了,今儿想把牲口牵回去。学田,你点个头应了吧,再给钟琪说一个,彩礼一分钱省不下,一匹牲口换一个媳妇,值了。”学田使劲儿啐了一口,说:“我操!”
陈老末不吃不喝,嘟着嘴巴喘气。老成说:“表哥,你跟酒有仇?”三官说:“亲家,买卖不成仁义在,进了门儿,不喝碗儿酒,学田过意不去。不当亲家,咱还是朋友呢。”陈老末看着学田的黑脸,学田不吱声,一口一口往肚子里灌酒,学田媳妇坐在门槛上纳鞋底,翻着白眼说:“学田,你说话啊!”
陈老末说:“学田,闺女不答应我没法儿。”陈老末看老成,老成装作没看见,陈老末说:“老成,你是媒人,你说句话。”老成说:“表哥,没我的事儿,你和学田当面鼓对面锣,我说话,六指儿挠痒痒,多了一道子。”学田是块死肉,心疼骡子,一口骡子值多少钱?三官说:“学田,说话!”
学田一顿酒盅儿,说:“老陈,我应了,骡子你牵走,开了春把闺女送过来,我这边发一顶小轿,过门钱梳妆钱我一概不管。当着老成的面儿,行,你点个头儿,不行,你把彩礼退给我,咱俩两来无事。”三官在心里发笑,老成说:“表哥,学田发话了,你掂量掂量,媒人没罪过,我不给你俩当孙子。”
学田媳妇翻着白眼说:“你倒是痛快,我没还没答应呢,开口就是一口骡子,把骡子送了人,不种地了!”陈老末也是个没脸的人,拿闺女换骡子,咋张得开口?学田说:“老成,我把话撂下了,你哥俩看着办!”刘老成说:“表哥,你发句话儿。”陈老末说:“我牵回去问问闺女,闺女说行就行,闺女说不行,我再把牲口牵回来。”三官说:“喝酒,喝酒!”
吃了饭,陈老末牵了牲口走了。学田媳妇又哭又骂:“天杀的陈老末,把俺的骡子算计了去,一口饭噎死。”学田说:“疯了,都他娘的穷疯了!”老成劝了一阵,学田说:“娘娘的,啥世道啊,老成,谁不说陈老末老实,老实他娘根腿,老子让陈老末算计了。”老成想让学田问问骡子的事儿,学田正在气头上,话不好说,肚子里的话,当屁放了。
仲森往地里送了两车粪,天上起了大风,受不住冻,只好收了骡子。仲森天生闲不住,喂上牲口,把大绳背进屋里,大绳破了股,找了一团苘麻修补大绳。明华娘坐在跟前搓麻线,说:“他爹,粪上的咋样了?”仲森说:“没有粪水,难求收成,多上几车,开了春,深耕一遍,保住了墒情,落一场雨,就开始耩庄稼了。”
明华娘叹了口气说:“你是个下力的命,雇了俩长工,扎翅膀飞了。”仲森说:“分了地,长工市上没人了。”明华娘说:“他爹。”仲森抬头看着媳妇,明华娘说:“学田卖骡子呢,昨天快黑天了,牵走了一口。咱也卖一口吧,喂多少草料啊!”仲森没说话,哪一口骡子也不舍得,明华娘说:“不卖就不卖吧,养起来,碰上好时候,多换几个钱。”
明华娘又问:“他爹,明华分了多少地?她倒是个明眼的,赶在土改前,分出去了。”明华有日子不来了,仲森想闺女,想也是白想,闺女和他没情分,四十亩地把闺女卖了。明华娘说:“说啥也晚了,不该逼她。找个她相应的,省得闺女恨咱。”仲森掉了两滴泪,怕媳妇看见,抬手抹了。
外边有动静儿,明华娘开了门,是老麻子。明华娘说:“麻子哥,快进来暖和暖和,天多冷啊,没事儿少出来。”明华娘接了瞎子手里的竹竿,把麻子牵进来。麻子支愣着耳朵听了一阵,说:“仲森没在家?老三啊,一辈子干活的命。”
仲森吱吱笑了几声,说:“麻子哥,我可站起来了,你没看见。”麻子干巴巴地笑了两声,说:“老你个老三,欺负一个瞎眼的。”明华娘说:“麻子哥,今儿来了别走了,我给你做顿可口的。”麻子说:“来跟老三说说话儿。”
仲森捻了一根烟,递给麻子,说:“麻子哥,你没算算,世道还有没变化?”麻子说:“天变世道变,天不变世道不变。变天不是带着雨,就是带着风,老三,不变也罢。”仲森说:“跟没说一样。”麻子嘎嘎地笑着说:“我打了一卦,三十年以后,兴许把地变回来。”仲森说:“三十年?谁知还有没有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