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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(06)

    在哥嫂面前,在儿女面前,仲森没活出个脸儿来。为了四十亩地,明华受了多少委屈,他听了多少闲话!本想有这四十亩地垫底,给明智积攒下一份儿家业,自己也不用再像以前,没明没黑地干,当个掌柜的,使唤几个雇工,下半辈子像像样样过几天舒坦日子。
    他恨三官恨霍老二小人见识,恨老黄多管闲事,恨自己的命不好,他没地的时候,咋不闹土改,分他几亩好地种种,现在他有地了,惹着谁了?外财不发薄命人,四十亩地被一场大风刮跑了。仲森越想越恼,越想越觉得命不如人,开始还是静静的流泪,想到伤心处,放开嗓门儿呜咽开了。
    明华娘出够了气,心里的疙瘩慢慢解开了。老黄说得不差,以前没四十亩地,仲森勤勤恳恳种地,一年下来也有不少盈余,在八里洼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。人心不足蛇吞象,她偏是一个心性高的人,看着有钱人家,花钱流水似的,不看吃的看穿的,人家过的啥日子,她又过的啥日子?一年三百六十天,天天掰着指头过日子,庄户人的日子像流水席,一顿不算计,再圆满的日子也出窟窿。
    满打满算有这四十亩地,日子慢慢过滋润了,她也学学二嫂子,大大方方铺排着日子,踏踏实实睡个囫囵觉。不管明华多么委屈,她还是咬紧了牙关,把明华送给梁家,梁家是天堂是地狱她也不管了,明华在梁家,混出人样儿是她的能耐,混不出来是她的命不济。
    四十亩地收多少庄稼呀,今年秋上新起了两口囤子,还是不够用,连炕洞里都塞满了粮食。她和仲森商量,明年春上把粮食粜出一囤儿去,谁家有急等着使钱的,少不得在地亩上打算,再划拉几亩地。一年划拉几亩,燕子衔泥垒大窝,到了她和仲森老了的时候,比二叔也差不到哪儿去。
    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土改闹腾开了,四十亩地眼见打了水漂,明知拦挡不下,她还是想拚着命护拦住,她提了绳子往三官家里走的时候,心里是清楚明亮的,三官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能见死不救吧。要是老黄迟一步进来,她的戏也演完了,霍老二喊她的时候,她听见霍老二变了嗓子,心里说,霍老二,你的能耐呢?虽然看不见,她相信三官的胆子早吓碎了。
    明华娘躺在炕上睡不着,仲森光着膀子出去了,天气凉了呀,万一冻着了,也是个事儿。不是她不心疼仲森,仲森也忒没能为了,和人家的男人比比,这个人除了跟在驴腚后面干活流汗,大事跟前真是不顶事儿,心肝像是马粪做的,一遇到事儿心就散了。明华娘不敢再呆下去,仲森的脸黄得像蜡人儿,夜风一激,弄出个好歹来,今后的日子她指望谁呀。
    明华娘披衣起来,窗外是一派纯净的浓黑,一阵阵压抑的呜咽声传过来,明华娘的心里也像掏空了一样,吸溜了两声鼻子,挤出两滴泪来,安慰说:“她爹,你别难受了,命里不该有这四十亩地,打了粮食也不中吃,赶明儿把地契翻出来,交给老黄吧。”
    仲森听了老婆这句话,万般的委屈控制不住了,紧紧攥着明华娘的手,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儿。明华娘说:“她爹,夜深人静,你别哭了,让人听见笑话。”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仲森下了炕,明华娘早不见影子了。明华娘又变卦了?还是把地契交给老黄了?仲森记得地契房契和明智的过单放在一只瓦罐里,泥炕的时候埋进炕洞里去了。掀起炕席子看了看,炕面原封未动。仲森一把揭了炕席,他想把瓦罐儿起出来,亲自给老黄送过去,当面给老黄道个歉,老黄大人不记小人过,这事儿兴许就过去了。
    仲森刚要刨炕面,明智不知啥时站在了他跟前,一把攥住仲森手里的镢柄,眼泪汪汪地说:“爹,等俺娘回来吧,您做不了主。”仲森叹了一口气,明智懂事了,他怕爹娘吵架,怕爹吃气,知道怜惜爹了。
    仲森心里高兴,摸着明智的头说:“明智,家里的事儿你别管,你还小呢。”明智眼里的泪水滚落下来,“爹,再等一霎。您别跟俺娘一般见识。”仲森想了想,明华娘不是省油的灯,再吵起来,孩子没脸面。他放下手里的镢头,到外面吸烟去了。
    老麻子起得迟,一个人的日子自由,早上一般不动烟火,炕头上有封生了虫子的点心,孬好嚼一口,早饭就打发过去了。眼看着外面天光大亮了,炕席子硌的肩背酸疼,披了件衣裳坐在被筒里吸烟,刚擦着火镰,听见有人砰砰地砸门,蹬上裤子起来了,不定谁家丢了啥,让他掐算呢。
    开了门,问道:“谁呀?今儿个是红煞日,诸事不宜。明日是好日子,祭祀,祈福,破土,上梁,剃头都是好日子。”明华娘提着两封点心站在门外,笑着说:“麻子大哥,我是仲森家里。有日子没见您出去了,怕您身子不利亮,过来看看。”
    明华娘把点心塞到老麻子手里,说:“麻子哥,上了年纪儿,多顾惜自己,跟前没儿女,谁也指望不上。”老麻子咧咧嘴巴说:“明华娘,你心肠儿好,贪恋我一个瞎子,除了吃饭喘气,不顶个人儿。”明华娘噗嗤一笑:“看麻大哥说的!全村老少指望你照应呢,这辈子您积下大德,下辈子就睁开眼了。”老麻子嘿嘿笑了两声,说:“屋里进不去人,你在磨盘上坐一霎吧。”
    明华娘果然在老麻子的破磨盘上坐下。这口磨也不知几辈子不用了,磨脐里长着的两棵枯草,在晨风里摇晃。老麻子的蟹子眼眨巴着,说:“老三家,有啥事儿你说吧,我给你圆圆。”明华娘叹了一口气说:“麻子大哥,我心里闷浑呢,一口痰堵了多少天了。从明华出了阁,一天不济起一天,到了嘴边的饭,吃不到嘴里,你给我掐算掐算财运吧。”
    老麻子手在袖筒里掐着关节,说:“明华娘,人就是个时运,时运到了不该发的也发了,时运不到,手里攥着的元宝,也化成了灰。你今年流年不利,破财的是早晚的事儿。破财免灾,你别急别恼别恨,顺天承运才是好日子。”明华娘又问:“麻子大哥,你给我算算,还有没个转圜?”
    老麻子在袖筒里掐了一遍指头,说:“明华娘,这事儿过去,日子就安稳了。人生是个定数儿,你是水命,大河水,水土相克相生,命里不发土财。仲森兄弟人品缅厚,勤快能干,不愁过不好日子。”明华娘心里有了数儿,向麻子哥道了声谢,站起来拍拍腚走了。老麻子把明华娘送出大门,说:“老三家里,有句话儿我说给你,厚道就是福气,安安稳稳过日子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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