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(05)
仲森朝地上呸呸地吐了两口,说:“路上碰见老成,狗日的刘老成,说你走在西方路上了,没良心的,啥话不能说!”三官说:“三哥,守着黄县长,你两口子合计合计,别再出洋相了,孩子大了,再过几天不提亲事,这样下去,再好的日子,也把孩子耽误了。 ”明华娘冷笑着说:“三官,不用你多嘴撩舌,黄县长就在跟前,我等着黄县长给俺拿主意呢。”
老黄嘿儿嘿儿笑了两声,说:“仲森嫂子,以前没这四十亩地,在八里洼你也算是个富裕户,庄稼人赶的是年景儿。俗话说,外财不发家。土改了,你家也分二十几亩地,赶上好趟头,过上富裕日子不难。要我说,把这四十亩地痛痛快快交了,图个长远吧。”
明华娘冷冷一笑,说:“还是黄县长会念劝人,俺记得话是这么说的,人无外财不发,马无夜草不肥。俺的地来的干净,俺闺女的聘礼田,媒人在跟前杵着呢,咱有证见。黄县长,你给嫂子的是个囫囵理,这个理咋讲也讲不通。要是偷的抢的,你别说交地,灭了董家的人口,怨咱不睁眼犯在官司上。我和他爹在庄里为人不好,杀人越货的事,咱没哪个胆量!”
老黄说:“仲森嫂子,你是有儿女的人,将来人家和你要四十亩地的聘礼,你咋办?明华的婚姻,本身就是买卖婚姻,包办婚姻,不合法儿。咱这里有政策呢,政策就是这么定的,不是对着谁来的。”
仲森也不说话,只顾低头叹气,老黄说得对,以前他没有四十亩地,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?自从得了四十亩地,心里疙疙瘩瘩,哪有一天痛快日子过?明华娘死抱着地契不开窍,不定是个啥结果呢。三官、霍老二、明仁他们,哪个是有地的?他会向着你说话?
他看了明华娘一眼,说:“明华娘,给黄县长一个面子吧。当我们白养活了一个闺女!”明华娘白了仲森一眼说:“说得倒是轻巧!孬好我揣了明华十个月,受了一回疼,咋也不能平白无故地给了人家。黄县长,我不该抹您这个面子,庄户日子有庄户日子的打算,不像您吃皇粮的,三辈子不打粮,也饿不着您。我也不怕您笑话,我也是从死里走了一遭的人,不怕谁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!”
老黄点了一根烟,慢慢抽了几口,嘴角咧了咧,没想到仲森媳妇是个啥道理也讲不通的人。老黄压着性子说:“仲森嫂子,没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,全凭你自己觉悟。八里洼三千多亩地全部收起来了,就差你一黼儿,有地亩比你多的,有比你少的,除了董二爷霸占六十亩庙产,没来历不正经的吧?我不逼你,啥时候想透彻了,你找我说话。我给你个期限,到了明日晚上,再拿不出章程来,我老黄回紫镇了。”老黄欠起腚,招呼着霍老二走了。
明华娘原以为老黄会发火,谁知老黄拍拍腚走了。三官送老黄回来,仲森两口子还愣在天井里。仲森愁眉苦脸地说:“三官,你说这事儿咋弄?黄县长连个囫囵话也没有,你替我拿个主张。”
三官挥挥手,烦躁地说:“走吧,天不早了!死猪不怕开水烫,天塌下来你两口子顶着。三嫂,从今儿起,别拿寻死上吊吓唬我,你董仲森家的事,我三官再管一遭儿,你骂我八辈子祖宗!”
三官说完,扎煞着两手撵鸡一样,把仲森两口子赶出家门,咣当一声把大门闩死了。三官媳妇在后面骂:“扎尾巴的牲口还通人气儿,哪有这么不通情理的!多亏老黄好说话,换了我,早一根小绳子绑了!”
仲森两口子回了家,对着脸默默坐在炕头上,一句话也没有。仲森心眼窄,点了根烟唉声叹气,明华娘这么一闹,真是没脸见人了!从今儿起,他一门老小,在八里洼臭狗屎一堆。董仲森,你也是七尺高的汉子啊,站着是一根,躺下是一条,让个娘们弄的人不人鬼不鬼,咋在人前说话?仲森越想心里的疙瘩越大,看吧,不出明日老黄一定拿出章程拾掇咱!
明华娘心里不踏实,老黄当面训斥她两句,她也认了,今儿晚上,在三官家闹的鸡窜狗跳,她本想把三官镇乎住,保住明华的聘礼田,偏偏让老黄拿住了短处,老黄给她按上个罪名儿,白吃白挨,老黄是看在明仁的面子上吧?这一宿仲森两口子,在炕上烙饼,翻来覆去的叨念四十亩地。到了半夜,仲森头疼的厉害,脑子里像被蜡烛油封住了。
明华娘赌气不搭理他,仲森哼哼唧唧,在炕上翻打滚,明华娘实在躺不住了,一骨碌爬起来,一边捋着仲森的太阳穴,一边唠叨:“不知上辈子造的啥孽,咋摊上这么一家人!三官不比你多根筋,放屁砸个碗口大的坑,人家才叫男人呢。霍老三啥本事儿?一把黄泥糊了个脑子,人前一站,也是顶天立地。倒是你呀仲森,除了在家跟老婆孩子示威风,出去这个门,找不到东西南北了。”
仲森呲牙咧嘴,脸上一绺一绺的黄汗,老婆的话像一根根麦芒子,一直扎进他的脑子里,他挥开明华娘的手,“别捋了,一时三刻闭不了眼!他娘,你行行好吧,少说一句,让我清静一霎!”明华娘恼了,咬牙骂道:“在炕头上和老婆使性子,在老黄跟前,嘴长到裤腰上去了!你还算个男人?抹到哪里也是一把鼻涕,还不如粪坑里的老蛆!”
仲森头里嗡嗡乱响,抱着颗脑袋下了炕,推门出去了。仲森在天井里坐下,深秋的夜晚很静,静得让人心里发虚。秋风已经很凉了,二八月乱穿衣,仲森身上披着一件褂叉子,被凉风一激,头慢慢不那么疼了,身上冷得不行,不停地打着摆子,本想头疼症好一些,再回去钻被窝,明华娘那张嘴真让人受不了!冻吧,死在这一场上才好呢,眼不见为净!
自己这一辈子,心里多少憋屈。十八岁明华娘进了门,他没过一天痛快日子,男人家活的是一张脸面,家里有一个母夜叉,仲森怕打仗撩生让人看不起,件件事儿依从着她,明华娘得寸进尺,隔着锅台上炕,处处占着上风,仲森的脸面早被明华娘撕成一条一条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