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（02）

    仲相把明杰拦住了，说：“明杰，陪你娘在家吧，我陪老黄出去走走，村里的地你不熟。”明杰怔怔地看着仲相，说：“爹，我跟老黄叔谈工作呢，妇救会里一摊子事儿，不知从哪里干起，正想向黄县长请教呢。”明杰微笑地看着老黄，“老黄叔，咱们走吧。”老黄明白过来已经晚了，仲相咧了咧嘴巴，老黄跟着明杰出去了。
    仲相家住在后街筒子里，出门是村后的官道，明杰和老黄一前一后出了村。村后是一大片儿庄稼地，有几块麦田泛着嫩绿，麦田周围都是白茬子地。老黄望着眼前这一片黄苍苍的原野，说：“老百姓经不起折腾，一说土改，就不种小麦了，多好的麦田啊！”
    明杰脖子里，围了一块火红的头巾，秋风一天比一天凉了。脚下的谷茬地里，长着一片青绿的苦菜。老黄说：“多好的苦菜！那年在冀东，别说是苦菜儿，榆树皮都剥到树顶了，第二年所有的榆树都死光了。八里洼算是富庶的。”
    明杰不说不笑，她心里一直扑腾着，一直想向老黄打听高营长的事儿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。老黄闪烁其词，他怕明杰问起小高，身边这个女孩子清水似的，脸上的愁绪，被她的微笑遮盖着，眼仁里那一层愁苦的虚光，让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变得暗淡起来。
    老黄不忍心看着明杰难受，微笑着说：“明杰，咋样儿，老黄叔给你介绍个对象咋样？我认识好多好小伙子呢。”明杰的大眼睛羞涩地笑了笑，说：“老黄叔，我才多大呀，我还想为党多工作几年呢。”
    老黄苦笑着说：“明杰，谈对象不影响工作啊。”明杰不说话了，就在刚才她还想问老黄小高的情况呢，难道她和小高的事儿，老黄一点也不知道？老黄粗粗拉拉的样子，兴许人家才不关心这些事呢。
    远处地里蹲着一个人，老黄和明杰说着话，奔着那个人过去了。老黄想，老乡们盼地盼傻了，老乡兴许盘算这片白茬子地，明年春天种啥呢。那人一直弓着身子在地里蹲着，老黄走过去，他竟没有察觉。
    老黄问道：“老乡，盘算种啥哪？这片地不种麦可惜了，种麦是两季儿，多种一茬庄稼呢。”那人慢慢站起来，缓缓转过身来，眼角湿润润的，手里紧紧抓着两把黄土，从指缝里慢慢流了下来。老黄吃惊地说：“三哥，咋是你？”仲森狠狠瞪了老黄一眼，大步走了。
    三官吃了晚饭，预备到龙王殿找老黄同志汇报工作，八里洼大户人家的土地，连地契儿一块交上来了，农民嘛说起来都是顺风草，要不怎么叫草民呢，都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，不管多么不情愿，还是保平安要紧，除了仲森家几户富裕人家，要死要活，抱着地契打哆嗦，三千多亩地，都在霍老二的账上了。
    老黄的意思儿，赶在入冬前，把土地分下去，冬天说起来是农闲，庄稼人哪有闲着的道理？这一个冬天把地里的粪上完，明年一开春，利利索索拾掇地，这个冬天闲下来，手上没活儿，老百姓很难稳定下来。
    刚要出门儿，霍老二进了家门，三官说：“我想过去一趟，当面向老黄同志汇报呢，你倒过来了。”霍老二炕沿上一坐，苦笑着说：“老黄不在庙上，不到过半夜，他回不去。我是吃百家饭的，没想到收了老黄这个徒弟。”
    三官媳妇抿着嘴巴，凑着灯火绱鞋子，听霍老二一说，嘴角咧了咧，说：“霍二哥，分了地，你别住庙了。你又不是和尚，老住在庙里，大家都随着你，黑灯瞎火往庙里跑。你老三在家的时候，还不如在庙里时候长呢。”
    霍老二说：“庙里的神灵大，一边是龙王爷，管着五谷收成，一边是党支部，管着庄里百姓，在庙里住着心里踏实。”三官闷头吸烟想着事情，三官媳妇白了三官一眼，说：“你也是个不上心的人。霍二哥，以前吧，咱没地，八里洼留不住你，分了地，该找个家口了。”
    霍老二咧着嘴巴笑，三官媳妇说：“二哥，你别不往心里去，家里没个女人，不算人家。八里堡年前有个死了男人的寡妇，我让他打听，看有没有说上话的，给你划拉了来。那女人三十几岁年纪，平头正脸，还没掩怀呢，过个一两年，给你养个一男半女，你霍家人烟不旺，好歹留条根儿。”
    霍老二嘎嘎笑着说：“你两口子甭操心了，穷的虱子在身上都呆不住，哪有粮食养家糊口？人家同意，我还不忍心把孩子扔在半路上呢。”三官媳妇说：“二哥，你才多大年纪，荞麦开花晚，赶上了好雨水，照样收庄稼。”
    三官听了些风言风语，说明美的孩子，是霍老二的种子，他不相信，霍老二得罪的人多了，不落闲话才怪。听老婆这么说，忽然想起以前曾和霍老二说过的话，笑笑说：“春上吧，把地分下去，咱回头才说这件事儿。”
    霍老二说：“算了吧，这把儿年纪，啥也不想了。俺爹没的那年四十八岁，霍家男人寿浅，没有熬过六十岁的，过年二哥五十六了，不定哪一天就蹬腿儿，当个笑话吧。”三官媳妇在心里冷笑，怀里抱着明美，还说没凡心，让董家知道了，打断你的狗腿。
    三官吧嗒了几口烟，说：“霍二哥，有桩事儿，想和你商量呢。说起这分地，是桩麻缠事儿，这事儿咱们想在前头，总比分了地落麻烦好。祖上的老林地咋办？种了麦子的咋办？种了麦子的话好说，赔主家俩工夫钱，再不给人家几斗麦种，以工换工都行。祖林不能动，庄稼人的根本在祖林上，张家到李家的地里上坟，总不是个法儿吧，万一谁家摊了白事，开圹动土，麻烦就大了。”
    霍老二说：“我也想这事儿呢。昨儿晚上，做了一个梦，俺爹托梦给我，说老林地万万不能随了人家姓，人死了，横竖儿占一垄地，埋在自家地里安生。三官，咱们是得想个法儿，看似一件不起眼的事儿，各家各户都关联着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