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（01）

    民为贵，社稷次之，君为轻。——《孟子·尽心下》
    第三十二章
    八里洼开始丈量土地。量地小组很快成立起来了，组长是霍老二，明仁霍老三是副组长，成员从村里每个姓氏中，选派有文化威信高的人入组。一说分地大家都很高兴，虽说没赏钱，好些人主动要求进丈量小组，经过筛选，丈量小组变成了十八人的大组。
    规程早就立好了，村里接连开了几次会，霍老二一遍一遍地强调，不虚量，不瞒报，有一是一，有二是二，地角堰边，沟沟坎坎，一概不准算进地亩，将来谁家摊上了，丈量小组落麻烦。
    八里洼三千多亩地，分作两个丈量小组，半拉月才拿下来。丈量小组很快出了结果，这个小组自动撤销了。接着成立评地小组，评地小组还是原班人马，人是宗祖里公推出来的，代表满门的利益，只要祖里放心，霍老二也没有话说。一块地一块地过了一遍，也是半拉月工夫。
    八里洼的土地，大体上算是整齐，大致分成二等，多数是一等地。漏粪漏水的河槽地，离村太近鸡刨狗哆嗦的鸡食盆子地，离村太远，比如说靠近八里堡，容易招惹小偷小摸的避静地，划作了二等地。评地小组把一等、二等地在村里张榜公布，大家没提出啥意见来。
    这个秋天里，平静里有不平静。穷人眉梢上挑着彩，喜气洋洋，闲散人一天到地里看三遍，把他相中的地亩，在心里做了记号，暗暗盘算着明年春上种啥种啥。有些人开始淘换谷种豆种了，一斤兑一斤，庄里乡亲，哪有不赊赊补补的？有人估计，明年一开春最紧张的是种子。富人家的脸上哭笑不得，半夜里跑到地里哭的也有，寻死上吊的也有，老黄在村里镇着，骂也不敢骂，打也不敢打，偷偷哭两嗓子，大概老黄也管不着。
    今儿老黄在明杰家吃饭。老黄下乡没带一文钱饭金菜金，县里的干部半年多没开饷了。用他的话说，以工代赈。老黄他有的是力气，庄稼人的粮食，都是从地里挣扎出来，哪能白吃人家的粮食？走哪里干到哪里，碰上啥活儿干啥活儿，碰上啥饭吃啥饭，老黄吃了半截庄子，庄户嘴里没不好的反映。
    大伙儿说：“老黄这样的干部，天下难找。请一个帮工，好饭好菜好伺候，人家不定出那么大的力。”老黄说：“力气没有攒下的，当锻炼身体吧。”在瘫子家里，喝了三顿稀粥，老黄浑身淌虚汗，给他家出了两圈骡粪。
    瘫子家里出来说：“说是三顿稀饭，哪一顿不是喝一铁锅，老黄这个人，真不轻省，三顿饭跟上咱三天口粮。”刘老成出来骂：“瘫子媳妇伤天害理，人家老黄不是要饭吃摸不到门，老黄不在吃干的，老黄一进家门，就是一锅稀粥。”大伙儿笑骂：“刘老成脸皮长老成了，看见人家黑，看不见自家黑。”老成媳妇也是有名的算计，三个儿子一夏一秋身上没挂一件衣裳，花田**长长了，还是光屁股，闺女小媳妇看见就躲。
    老黄进了仲相家的门，二话没说，抄起水桶就走，一会儿工夫撅进两担水来，水缸满了。老黄搓着手说：“仲相二哥，家里还有啥活儿？出不透汗，吃饭不香甜。”仲相说：“老黄，您是县长，哪能满庄里找活干？”老黄嘿嘿地笑着说：“咱是正经种地出身，身上的虱子，也浑身土腥气，指手划脚，呼五吆六，庄户人看不惯。”仲相怕老黄劳累说：“老黄，咱俩下盘棋吧。”
    老黄说：“下棋，下棋。”明杰把小饭桌搬出来，仲相和老黄坐在院子里下棋。老黄是臭棋篓子，在县里跟老车下，老车让他车马炮，老黄没赢过一遭儿。两人不下半个时辰，一时间飞马走炮，出车拱卒，眼睁睁被仲相将死了，老黄一巴掌把棋子划拉了，说：“重来，重来！”
    老黄坐不住，央求着说：“二哥，我老黄打了一辈子仗，快马快炮惯了，你让我车马炮咋样？”仲相怕老黄脸皮儿薄，说：“不下了，老黄，您的心不在棋盘上，不定在谁家的地里转悠呢。”老黄嘿嘿地笑，拙笨地搓了根烟，含在口上，抓起扫帚呼呼地扫地。
    明杰的葵花褪了花瓣，一张张黄铜锣似的葵花盘儿，静静立在地里。老黄感慨地说：“县委大院里一年一院子葵花，不知是谁种的，有人说是小高种的，小高走了一年多了，哪还回来种葵花？”仲相心里一动，明杰听见了，神情愣愣的。仲相说：“明杰，外面有梆子响，黄县长喜欢吃豆腐呢。”明杰愣了愣，呆呆地看了老黄一眼出去了。
    仲相说：“老黄，小高在八里洼处了个对象，您听说没有？”老黄点头说：“听耀先同志说过。小高是好样的，牺牲的很壮烈。仲相二哥，说的谁家的闺女？”仲相呆了一会，说：“老黄，给小高说的明杰。明杰问起来，您千万不能告诉她实话，她一直等着小高呢。”
    老黄一声长叹，呆了半个时辰，说：“二哥，你好糊涂，能瞒到几时啊，这个小高！二哥，瞒着不是个办法，把明杰耽搁了咋办？”仲相忧郁地说：“瞒一时说一时吧。”
    吃过早饭，老黄嚷嚷着找活儿干。仲相说：“黄县长，庄稼地里拔秸秆了，哪有活儿干？老黄，您陪我在家拉呱吧。”明杰挑着眼皮儿说：“老黄叔，我陪您出去走走吧。土改快开始了，您看看八里洼的土地。”老黄是直肠子驴，吃豆子拉豆瓣儿，早忘了仲相的嘱咐，说：“好啊，我正想出去走走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