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(06)
很快铡完了干草,明华娘沏出一碗茶来。 老黄说:“茶水不打干渴,还是来瓢凉水过瘾。”老黄舀了半瓢凉水,仰着脖子咕嘟灌下去了。明华娘说:“黄县长,大早上喝凉水可不行,嫂子给你熬小米汤。”
早饭是小米煎饼,冬里没菜蔬,明华娘咬牙顿了一锅豆腐,烧了一锅小米汤。老黄几口一个煎饼,一摞煎饼进了老黄的肚子,明华娘看得呆了,说:“老黄,慢着点儿,煎饼有的是,喝两碗汤灌灌缝儿。”老黄又喝汤,一碗一碗往肚子里倒。仲森眨巴着眼皮,看老黄吃饭,心里说,老黄这个饭量,不知多大力气呢。
吃过了早饭,老黄问仲森还有没活儿做,仲森摇头说:“秋天过了,除了伺候牲口,咱不会做生意,这一冬等于干闲。”老黄说:“闲着也是闲着,仲森三哥,我会打麻绳。敞棚里的苘麻过一个冬天,没法使了,我帮你搓麻绳,打一副缰绳预备着,春上几副缰绳使不上?”老黄在跟前转悠,心里不踏实,说:“黄县长,算了吧,您有工作,不敢耽搁您工夫。”
明华娘心疼一顿早饭,老黄这一顿饭,等于一家人半天口粮,伺候好了老黄,兴许四十亩地保住了,啥土改不土改,还不是县太爷一句话的事儿?明华娘瞪了仲森一眼,说:“黄县长,今儿您给了嫂子天大的面子,您这县官老爷在俺家炕头一坐,满屋里闪红光,您和她爹在家拉呱,嫂子晌午给你烙油饼。立田在八里洼工作,没少吃俺烙的油饼。”
仲森鼓着脖子吸烟,请神容易送神难,老黄住在家里,当面让他退地,他敢驳黄县长的面子?“你知道啥,黄县长有工作呢。不像咱耪三垄子的庄户人,朝哪里放屁也没人管。”老黄欠身说:“嫂子,三哥说的有理,我在村子里住的日子长着呢,不定哪一天再来吃你的油饼。”老黄说完,告辞出来了。
老黄一走,明华娘的脸嘟噜下来了,嘟囔着说:“谁像你呀,见了谁也像欠了你八斗高粱似的,进门的小鬼,强似过路的神仙,人家求还求不到呢,你一句话把老黄打发了。他一顿饭吃一斗谷子,咱也伺候得起!”
仲森咧着嘴说:“你当是老黄红口白牙来吃你油饼的,还不是打咱四十亩地的主意儿?老黄是夜猫子进宅,他一句话,你敢不退地?”明华娘气哼哼地说:“连明仁都打咱家地的主意,别说老黄是个外人。”
过了碾坊,槐树底下坐了不少人,老黄奔着过来了。老麻子提着一面破锣,脚下撂着一根竹竿,老黄听了听,是王三姐苦守寒窑的黄呱儿,抿着嘴巴笑了笑。大伙儿直愣愣地看着老黄,问道:“您是县里黄县长?”老黄笑笑,没说啥。刘老成说:“昨天晚上,三堂会审,惊堂木一拍,董二叔屙了一裤子,我当遇见了那位仙家呢,原来是黄县长。”
学田脸上阵阵发灰,说:“黄县长,董二叔犯了啥王法?今儿开堂审哪个?”老黄咧着嘴巴儿笑,刘老成没地,盼着分地盼了半年了,风凉话不知说了多少回了。刘老成说:“学田,别想三想四了,把地交了吧,县太爷的板子现成,挨一顿板子,把腚捶成八瓣儿。”老麻子眨巴着蟹子眼,说:“关帝爷避邪,包老爷辩奸,碰上个火眼金睛的人,不窜一裤子才算本事呢。”
老黄问村里的事儿,麻子说:“村里安定多了,等着土改分几亩地耪耪,谁知越来越没动静了。黄县长,快把地分了吧,风水轮流转,今日到俺家,大伙儿等着您办件善事儿呢。”学田啐了一口说:“分了地你也干瞪眼,一个不睁眼的,你是能种还是能收?”老麻子不生气,嘎嘎地笑。
老黄说:“快了,快了!明年春上,大家等着种庄稼吧。”老麻子拨拉着竹竿,敲打着铜锣慢慢走了。边走边摇着头嘟念:“土改,土改,三十三年再来。”大家都愣住了,老黄看了老麻子一眼,刘老成说:“黄县长,老麻子是活神仙,他的话一辈子不走样儿。”
老黄无心再听下去,三十三年,那是很遥远的事了。老黄转到了后街上,远远看见瘫子坐在大门过道的阴影里凉快,想过去说句话,瘫子像个王八精,一步一步往家挪。老黄跟着进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