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（05）

    仲森的心里一颤，问道：“明仁，老黄没提我？”明华娘说：“明仁，你三叔胆子酥了，还以为他在哪块肺上呢，咱小家小户，积德行善，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。”明仁扔下烟头，踩了一脚说：“婶子，侄儿说多了话，您该骂就骂，该打就打。把地交了吧，交了四十亩地，还能还回来十二亩，您和三叔还有二十四亩地种，比以前还有赚头呢。”
    仲森家两口子不说话，明仁说：“三叔，前儿去三番，我和屯田见了一面。”明华娘抬了抬眼皮，问道：“你妹夫上三番干啥，梁家的男人死性子，大门不出，二门不迈。”明仁见婶子的脸上有了笑容，笑着说：“明义和立田，办了一所公办学堂，妹夫在学校教书呢。”
    明华娘瞪大了眼，说：“明仁，你说的是真的？”明仁说：“这还有假？明华和梁家分家了，妹夫说，他挣钱养家糊口呢。明华要了十几亩地，一头骡子，一辆大车和她住的那个偏院。”仲森不说话，默默地看着明仁。
    明华娘生气地说：“明华看起来明白，也是个呆子。梁家那么大的家业，到了分家那一步儿，凭啥不多要点东西？你妹妹是个二杆子货！我咋养了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东西，在家里搅得一家不安生，到了人家也是调家不合！明仁，说出去不定人家咋笑话咱呢，你把嘴儿捂严实。”
    明仁说：“婶子，我不怕您恼，家里几个妹妹，连嫦娥明杰算上，比明华妹妹差着一截子呢。明华眼光长远，一闹土改，梁家少不了背上个恶名，梁家的东西都得充公。明华让我给您老人家捎个信儿，把她的聘礼田，一块儿交出去。”
    明华娘肚子里的火噌地上来了，骂道：“明仁，别人还没说啥呢，你帮着外人来算计我！四十亩地扎你的眼了？人家咋说我也不恼，哪儿没绊草棍子！怪不得人家说家贼难防呢。明仁啊，你要还是我侄子，家长里短的你说一句，再提到地上，你别进这个家了！”明仁黑着脸看了三叔一眼，默默地走了。
    第二天一早，仲森正铡草喂牲口，老黄在外面晃大门，仲森扔了铡刀开门，门外站着一个敦实实的黑汉子，呲着一口黄牙，一身灰军服。仲森头皮发麻，黄县长找到家里来了，嘴张了几张，没说出话来。
    老黄说：“是仲森三哥吧，我叫黄炳武，今早上在你家吃饭。我不白吃饭，有啥活儿我帮你干。”仲森木着脸皮，哭笑不得地看着老黄。老黄说：“看啥？我就这副脸膛。黑脸人憨厚，红脸人实靠，黄脸人有病，小白脸儿没几个好东西！”
    老黄几步走到铡刀跟前，握着刀把子说：“三哥，我帮你铡草，多铡几刀儿，我的饭量大。”仲森嘿嘿干笑着，要夺老黄手里的刀把子，说：“黄县长，我可不敢使唤您，您是县官大老爷，您这不折我阳寿吗？”老黄说：“我是种地出身，这身黑皮也是太阳地里晒的。三哥，我和你一样，一天不干活儿，浑身痒痒。”
    仲森心里害怕，听老黄这么说，慢慢踏实下来，老黄按着铡刀把儿，仲森怯怯地往刀口里送草，铡了几刀，老黄庄稼活儿不差，脸上舒开了。嘴动了几动，没说上啥来。老黄说：“三哥，续得慢一点，草料还是铡细了好。俗话说，寸草铡三刀，没料也上膘。咱平原地儿草料金贵，几口骡子，一冬一春吃多少草料！”
    仲森说：“黄县长是个庄户主儿，没少在庄稼地里揉搓吧？”老黄点头说：“我老黄也是苦出身。十三岁给地主老财扛活，给东家放牲口，山上的草厚实，一冬一春在山上转悠。下了大雪，十天半月不开天，东家让咱在家呆两天，一天铡三遍草，老东家手里揣着根洋火棒儿，长了短了都得挨鞭子。牲口喂得好，春上使活儿，就知道牲口的好歹来了。”
    老黄干脆脱了褂子，只留下一件白衬衣，晃开膀子，耳边只是一片咔嚓咔嚓的铡草声。老黄说：“再后来，下地干活，耕耩耙耧，没少吃屈。春上耕地，身子还没犁耙高呢，拖着一根使牛鞭，鞭子一丈二尺长，咋也摔不出鞭花来，为这没少挨东家的鞭子。鸡叫一遍下炕，闪明天耕完一垧地，犁不完一垧地，早饭过了时辰，过了时辰这顿饭就改在晌午了。”
    仲森说：“没想到还有这么歹毒的主儿！”老黄抹了把汗说：“那时候，咱啊不懂道理，还以为东家为咱好呢，庄稼人手上没几样拿手的活儿，这个饭碗抱不动。”仲森点头说：“庄稼把式浑身都是武艺。俺家明仁，不吭不哈，好庄稼把式，八里洼没几个比得了的。”
    明华娘端着一碟儿豆腐，从外面进来，一个生人和仲森铡草，心说，哪儿来的黑大汉，倒是干活不惜力气。八里洼在她眼里没生人，不会是县里来的黄县长吧？才不会呢，人家多大官儿呀，咋弯腰撅腚和仲森伺候牲口？老黄抬头抹汗，明华娘冲他点了点头。
    老黄说：“大嫂啊，今早上多做一个人的饭，我是来混饭吃的。”明华娘心里一忽悠，说不定就是老黄，光看那张脸，黑得放明，八里洼离太阳远，说啥也晒不成这样子。明华娘噗嗤一声笑了，嘎嘎地笑着说：“今儿早上，门前的树上落老鸹，说不定有贵人进门，还真是！”
    仲森荒落落地站起来说：“你胡说些啥，这是黄县长！”明华娘吐着舌头，阴阳怪气地说：“哎哟哟，我的黄县长，您可别跟我一般见识，门前没落轿子，没拴高头大马，您跟前没跟班儿的，谁知道您是县官大老爷！他爹，你没认差了人儿吧！”老黄笑着说：“大嫂的嘴真是凌厉，我这个县太爷，也是吃庄稼饭长大的。”
    老黄继续和仲森铡草，明华娘在跟前坐下，看着老黄干活，说：“哎哟哟，黄县长，您快撂了铡把歇着吧。您也是苦出身？”老黄说：“是啊，以前，咱家里的日子像不见底的井筒子。出来的时候，从家里背上了八斤干草，八斤干草滚没了，当上了团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