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(04)
老黄在董化斋跟前站住了。董化斋一头虚汗,嘴唇哆嗦着。老黄说:“行了,我的话问完了,你可以走了。明仁,把你二爷送回去,别磕着碰着。”董化斋扑通一声跪在老黄脚前,老黄一闪身说:“嗨嗨,老汉,你说你这人!要跪你到大殿里跪龙王爷去,我可保不了你!”老黄向明仁招招手又摆摆手,明仁连拖带扛把董化斋送下去了。
送走了董化斋,霍老二说:“老黄,我算服您了!您几句话儿,想不到董化斋服软了。”老黄笑眯眯地说:“老霍,还有酒吗?你给我倒上一壶。你家伙,你不是说炒豆子吗?住在龙王殿,吃炒豆子数星星,神仙过的日子呀。”霍老二说:“老黄,我这就给您炒去,天明还早着呢。”月亮西移了,村里的狗叫成一串,三官不定把谁送过来了。
吃过饭,仲森坐在杏树底下吸闷烟,一个晚上,脸对着水缸叹气,蚊子在他头顶上嗡嗡乱飞,直碰他的眼皮,头快炸开了。越想心里越乱,像一团乱麻,没有头没有尾,理了半天,理成了一个线球。这世道咋了?他董仲森没做亏心事啊!
明花娘领着明智在街上风道里,和几个娘们说闲话,眼看着三官把二叔送到龙王殿去了,上龙王殿走不到这里呀。明华娘平日也不待见二叔,到了跟前,还是站起来说:“二叔,黑灯瞎火,您这是上哪?”董化斋扫了她一眼,鼻子里哼了一声,刚要说话,三官大声说:“黄县长请二叔过去说话!”
董化斋站住说:“明华娘,和仲森说一声,赶紧把地交了吧,青天白日,动了抢了!”明华娘的心,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冷笑着说:“二叔,俺家的地来的干净,俺明华使身子给俺挣来的,三官做证见呢。三官兄弟,你给嫂子说句公道话儿。”三官懒得搭理她,几步错过去了。明华娘坐不住了,肚子里像招了蛆,心里像一通乱鼓在敲,拿起板凳招呼着明智回来了。
明华娘说:“他爹,二叔让三官拖到庙里过大堂去了,好好拾掇拾掇他,上夹棍,打板子,捏出他的胆子来,挤出他的屎来!这个老东西,往常见了面,风凉话一串串的,今儿可老实了。”
仲森心里一颤,说:“**还兴过堂?二叔怕是又得了官儿吧。没有利钱,他黑下里上龙王殿?”明华娘说:“三官说县里黄县长请他去的。我听淑云说,黄县长黑煞神似的,一张脸像从灶洞里扒出来的,活像包黑子转世。”
仲森磕尽了烟灰,吸了吸烟管儿,啪地吐了一口痰,说: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他娘,四十亩地不种了,几十年过来了,没饿死。”明华娘说:“天塌下来,有大个子顶着。你怕树叶子砸破了头,别把树下走。二叔霸占了几十亩庙田,黑乎了老少爷们多少东西!咱的地有庄乡们证见着呢,哪一把土不攥出明华的泪水?揪下我的人头,我也不交地。”
仲森说:“俗话说,光棍不吃眼前亏。交了四十亩地,也能回来十几亩呢。明华娘,听我一句劝,枣核子挡不住大车!”明华娘听了仲森的话,一阵儿冷笑,说:“我也不管谁来说,我不管人家绳子绑,还是上拶子,动了大刑,我占在理上,莫说是个黑煞神,活阎王来也得讲理。”仲森不说话了,明华娘说的出做得出,这事儿跟她说不清。
月亮到了中天,满院里一派清虚虚的光辉,秋风在天上飞掠,杏树叶儿一阵刷拉声。街上的狗一阵一阵狂吠。仲森是个胆小的人,心里搁不住事儿,满脑子一片狗叫声。明华娘说:“睡觉吧!犯愁的是傻子,生气的是疯子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你怕啥,到了事儿上,你还不如一个娘们担的住事儿。”
仲森被娘们说了一通,横下心来,想想也是,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叫门,他仲森贪宅子贪地,伤天害理的事儿,轮不到他,他怕啥?二叔昧了多少良心,他和二叔不一样。明华娘灌了半瓢凉水,斜了他一眼,进屋睡觉去了。
仲森刚要进屋,听见大门一阵儿响,心里扑腾起来了,不是三官来请他过大堂去吧。他迟疑了一阵儿,冲大门没好气地说:“睡下了!半夜三更叫魂啊!”外面小声说:“三叔,是我,我是明仁。”仲森悬着的心,放下了一半儿,开大了门,明仁披着褂子进来了。
仲森黑着脸说:“咋还不睡?快交过半夜了。”明仁在杏树底下坐下,拧了一根烟没头没脑地吸着。仲森看着明仁的脸,咽了口唾沫说:“明仁,你不去陪黄县长,来我这里干啥?”明仁问:“婶子睡了?”仲森说:“明仁,老黄打发你来请我的吧?三叔是玩土坷垃的,没有心思和你们斗心眼。”明仁咧了咧嘴,又闭上了,他不知咋开口和三叔说话。
明华娘听见明仁在院子里和三叔说话,怕仲森软耳朵,听了明仁的教唆,一句话松了嘴。本来脱衣躺下了,只好披了衣裳出来。爷儿俩在杏树下吧嗒着吸烟,明华娘嗔怪地说:“婊子儿,三十大几的人,咋不知疼惜自己的身子,白天一身汗水,还不早趴窝睡觉,半夜了还出来闲磨牙。”明仁说:“婶子,您侄儿属牲口的,白天吃了干草,晚上不回嚼不行。”
明华娘拉了板凳,在明仁跟前坐下,问道:“明仁,听说你二爷把你家的地租免了?俺侄儿当了官,神仙也敬着呢。”明仁说:“免是免了。县里有政策,这叫退租退息。文件上说,以前吃进去多少,吐出来多少。”
明华娘说:“你二爷脖子转得快,胳膊拧不过大腿,那么张狂的一个人,见了老黄,一下子草鸡了。”仲森吐了口唾沫,说:“明仁,你二爷咋说也是董家的老人,上了年纪的人,经不起折腾,不管别人咋样,你可不能给他上拶子。”
明仁说:“三叔,您想多了,**不兴那一套。我刚把二爷送回去,二爷让老黄黑乎了几句,问了几句抗日捐的事,还有庙产的事儿,二爷拉了一裤子,把人熏死了。”明华娘问:“你二爷答应交地了?”明仁说:“二爷回家把地契翻出来了,让我给老黄,我没敢接。看老黄咋说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