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章(02)
嫦娥成亲,淑云蒙着被子哭得泪人儿一般,多少年以前,她有一桩心愿,等妹妹过门那天,她一定风风光光打发妹妹上路。谁知到了跟前,她没给妹妹置办一件儿嫁妆,连面儿也不能见。
八里洼的风俗,新娘子一忌丧葬,二忌产妇,三忌迎面的喜事儿,这三样儿碰上一样,就是大不吉。妹妹出门回门她不能见,淑云和妹妹感情笃深,她哪儿受得了这个!一面哭一面恨自己平日里没个积攒,妹妹灰眉鼠脸出门儿,往后她咋见妹妹?咋在老少爷们跟前提起妹妹的好处,好似她陈淑云是个不通情理的人。
想想又怨明仁,心里早没打算,妹妹大了,谁家不是赶早盘算,好年景有好年景的打算,歉年有歉年的铺排,这个人属榆木疙瘩的,头两年里她提醒,早给妹妹预备圆房吧,哪天有了人家,到了跟前,你拿啥嫁妹妹。明仁总是推,一会儿说先给爹预备棺木,一会儿说给娘预备寿坟,拖来拖去,有一样儿是齐整的?嫦娥说走抬腿就走了,过了门再进董家门里,就是一门亲戚了,她是没脸见妹妹了。也不知嫦娥穿戴好了没有?
二婶子给妹妹开完脸,嫦娥扒着窗户上,抽抽咽咽地说:“嫂子,你蒙住脸,我进去跟你说会话儿,你不想我,我还想你呢。原以为你替我打算打算,谁知你倒图了清静。”淑云的心被妹妹的话搅碎了,姑嫂俩隔着窗棂子,妹妹在外边哭,她在里面哭。
淑云蒙头裹脸在被子里抽泣,听见门儿哐当一响,她怕妹妹不知好歹,硬闯了进来,紧紧抓着被角儿不敢出声。“嫂子,你睡了吗?我是巧姐,来看看你。”巧姐揭开了嫂子身上的被子,淑云静静地躺着,一脸泪水,巧姐吓了一跳,忙问:“嫂子,你咋了?哪儿不舒服?”
淑云往里移了移身子,指了指炕梢,让巧姐坐下,喉头哽咽着说:“妹妹穿戴好了没有?”巧姐点点头,淑云说:“我这当大嫂的,妹妹叫了我十几年嫂子,甭说送她一程,到头来连一眼也看不上。”
淑云说着落下泪来。巧姐安慰着说:“人家记挂你,把我撵来和你说话,你不是撵我陪妹妹去吧?”淑云说:“我不在跟前,你就是大嫂子。妹妹上路,嫂子不在跟前,她哪能安心走。巧姐妹妹,你替我和她说说话儿,妹妹打小没离开过我,今儿出嫁了,还是依恋嫂子呢。”巧姐听嫂子这么一说,才知道她们的情分有多深,也差点儿落泪。
嫦娥梳洗打扮齐整了,头上盖着蒙头红儿,楚楚可怜地坐在炕沿上。巧姐悄悄在她跟前坐下,拉着她的手。嫦娥默默地问:“大嫂子吃饭了没?二嫂子,你让水英给她娘送碗饭。”嫦娥捂着嘴说不下去了,“我说改了日子,等她满月了再说,谁又听我的!二嫂子,我一走,你多陪陪嫂子,别看她大大咧咧,心眼儿小,这两天就不见她吃饭。”
巧姐红着眼圈儿说:“你也不怕我妒嫉她,我也是你亲嫂子!”嫦娥攥紧了巧姐的手,说:“二嫂,我不怕你心里沉,大嫂子待我比亲妹妹还亲,这些年在我身上她没少下工夫,但凡有一口好吃的,她也从牙齿上刮下来塞进我嘴里。我一走,说不准把她的心儿也摘了。”
姑嫂俩正说着话,明杰神情呆呆地进来,依着门框,两眼幽幽地说:“接亲的来了,快拾掇拾掇上路吧。”果然外面一阵儿嚷嚷。巧姐和明杰扶着嫦娥往外走,到了天井里嫦娥站住了。不知是谁说:“快上路吧,三番二十几里路呢。”
嫦娥说:“我跟大嫂子说句话儿。”嫦娥走到嫂子的窗前,捂了一阵子嘴巴,泪水顺着指缝儿留下来,哽咽着说:“嫂子,我跟你说一声儿,我走了……妹妹晚两天回门儿……回来看你……嫂子,你听见了没有?”
嫦娥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,婶子们在跟前抹眼泪。嫦娥说:“嫂子,你说句话我听听,妹妹不能见你的面,你出个声儿吧……”里面声息俱无。明杰娘大声说:“淑云啊,你是听话的孩子,你好歹言语一声,让她放心的上路。”嫦娥说:“嫂子,我走了,你好生吃饭,把身子养壮实了,替咱娘干活儿,你听见了没有?”嫦娥哭出声来了。
嫦娥前脚出门儿,淑云没头没脑地跑出来了,叫了一声妹妹,瘫坐在地上。嫦娥上了马,一步一回头,慢慢儿被谷地挡住了,只见一条幽婉的路,在浓浓的绿景里伸展。
明杰的葵花开了,满院子金黄,面盆大的花朵儿,弥散着浓浓的香气。送走了嫦娥,明杰悄悄回来,关了大门,一个人坐在葵花下发呆。每一朵葵花都像是高营长的脸,默默地看着对花伤神的明杰,明杰眼里不觉落下泪来。她对着花儿说:“你知道吗,嫦娥让范立田接走了,葵花儿开了,你啥时才来接我呢?”
她轻轻叹了口气,默默站起来,一棵花儿一棵花儿地看,哪一棵才是她的高营长呢?小高说,明杰,等葵花开了的时候,我回来接你。春天过了,夏天过了,秋天来了,小高为啥还不来接我呢,难道,把我忘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