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章(01)
于是后稷乃列封疆,画畔界,以分土地之所宜;辟土殖谷,以用养民;种桑麻,致丝枲,以蔽形体。——《新语·道基》
第二十八章
六月六,看谷秀。八里洼大片儿平展展的土地上长满了谷子,绿汪汪的谷地一眼望不到边,齐整整的像一片绿毡子。谷穗儿又大又长,米粒儿鼓起来了,又饱满又匀实。微风起处,像起了潮水,一波儿一波儿涌荡过来,刷刷一阵谷叶儿响。
谷地中央一条扁担宽的官道曲曲弯弯地过来,范立田骑着一匹深青缎子马,一身黄军装,利利索索打着绑腿,脚上蹬着一双新布鞋,腰里别着一把匣子枪,枪把儿上的红缨子和鞍子上的红绸随风飘荡,又精神又英武。
范立田身后跟着十几名战士,一律斜挎着长枪,一人一头骡子,每个人的鞍子上拴着一绺儿红绸子,逍遥地在官道上走。谷地挡住了牲口,这班人在谷地里穿行,倒像是坐在船上,行驶在绿色的波浪里。
今儿是范立田迎亲的日子,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,花儿一样开放在原野上。范立田骑着马,望着眼前丰收的景象,心中涌满了喜悦,这个秋天定是个好收成。眼前这一片谷子长得不算齐整,满地里长着高高低低的莠草,他隐隐记得这片儿谷地是羔子家的。
范立田下了马,进了谷子地,弯腰拔起莠草来,战士们也下了牲口,学着范立田的样子弯腰拔莠草。范立田回头笑笑说:“不要拔错了。你们记得有个成语吧,良莠不分,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儿。庄稼和人一样。”
范立田捋起一把谷穗儿,笑眯眯地教育战士们,“成实饱满的往往是谦逊的,低着头,一点儿不显摆自己,倒是这些莠草混在谷子里,挺着个尖脑袋,还觉得了不起呢。咱们庄户人啊,忌讳高傲自大的人。将来下农村搞调查,都要像谷子一样,把头低下来,把腰弯下去。”战士们说:“范书记,我们懂了,不要忘了接新娘子。”拔完莠草,范立田跺跺脚上的泥土,招呼了一声,大家说说笑笑上了牲口。
明仁家里看不出办喜事儿,叔婶当院里一坐,说说笑笑,等着范立田来接亲。明仁娘脸上挤不出一丝笑容,不是不舍得嫦娥,闺女迟早是人家的人,哪有留在家里呆一辈子的!跟前就嫦娥一个老闺女,按正理儿好好铺排铺排,不说大骡子大马,横竖儿给她置办几抬嫁妆,吹吹打打把闺女嫁出去。嫦娥不短胳膊不短腿,娘家一根草儿也不陪送,咋说的过去!
她进董家门里四十多年,前前后后经历了多少喜事儿,最不济的也没这么敷衍潦草的,说出去让人耻笑呢。坐在人堆里,看着妯娌们说笑,脸上一阵阵发木,心儿都快碎了。
明华娘尖着嗓子说:“日子过得真快,说话的工夫,明华过门快一年了。刚开始哪个不应心!寻死觅活的,咋样儿?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。成了亲婆婆也疼,奶奶也疼,男人拿着当仙家似的供着,再过俩月该抱孩子上门了。孩子终归是孩子,她知道啥,哪知道当老人的心!”
明杰娘见嫂子嘟噜着脸,满腹心事,轻轻拨拉了嫂子一把,小声说:“你别当事儿,孩子的喜事儿,看不到你的笑脸,孩子心里啥滋味?”明仁娘说:“嫦娥不是个贪财的人,一辈子的事儿,这么打发了,好说还不好听呢。跟人家说起话来,家里哪有娘家半点儿东西,叫她咋张口儿?小范和她计较起来,一口一个光身子来的,还不把孩子噎死!”
明华娘说:“管人家干啥?谁愿意嚼舌头嚼去,立田是区里的大干部,说不定将来都学嫦娥的样子呢。”明仁娘说:“你大哥心里没个主张,明仁没个盘算,一家人你靠我挨,到了跟前,说啥也晚了。”
明义领着媳妇和水彦进了家门,陪水彦娘儿俩来家打个逛儿,区上那么多的事务等着他,他坐不住,嫦娥要出嫁了,怕娘跟前冷清,把巧姐娘俩带过来住两天。明义和叔婶说了几句话,巧姐悄悄拉了明仁娘的袖子一把,娘俩进屋说话。进了屋,明仁娘冲媳妇努了一下嘴巴,说:“你妹妹在屋里呢。”说着话娘儿俩进了里间。
明杰陪着嫦娥说悄悄话,巧姐儿笑着说:“新娘子,嫂子来晚了,没偷着骂嫂子吧。”嫦娥让二嫂子坐下,红着脸说:“不骂还不见影子呢,骂你两句,你还不躲到天上去。”巧姐拉着婆婆的手说:“把她打发出去,媳妇回来陪您,这个人不走,我还怕她使性子呢。娘,以后闺女儿子家,还有明和大哥家,您呀想住谁家住谁家,多便宜呀。”
明仁娘泪光闪闪地点着头。巧姐说:“喜房我替妹妹布置好了,您放心,不会难为俺妹妹,说不上明堂蜡柱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。”明仁娘不由转啼为笑,说:“他们六个,我不偏谁向谁,十个指头咬咬哪一个也疼。你们就这么一个妹妹,卷了包袱走了,娘心里难过煞了。”
巧姐儿一笑,说:“娘,您可别这么想,家产万贯,范立田不定稀罕呢,人家稀罕的是这个人。”嫦娥扭捏着身子说:“你再这么说,我就和你恼了。二嫂,不是妹妹撵你,你去看看大嫂子吧,她不能见我,心里不定多难受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