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章(04)
明华说:“昨儿回来晚了,有宗事儿没来得及跟您说。老太太,婶子,我是小辈儿,不该我多嘴儿,三番闹腾开了,今秋上要土改呢。在娘家听哥哥说这件事儿,没往心里去,俺家没宅子没地,谁还怕这个?昨天在区上,三番区委范书记是俺嫦娥姐姐的男人,他让我跟您说一声,政府让大户人家退地退产,减租减息,现在退了,将来有退路,要是不退,早晚也是充公。”
老太太眼皮抖抖地看着明华,几天前,他大儿子从南京打过信来,说是山西早成了**的天下,穷棒子们把大户人家的东西,一股脑儿分了浮财,家里宜有些儿准备,该变卖的变卖,不能变卖的顺应了潮流,保住太平要紧。
于小娴一阵儿没说话,她耳朵里早有了动静,没承想会来得这么快。老太太闭着眼说:“该来的迟早要来。孙先生北伐的时候,梁家五百亩地充了军产,后来北伐军退了,地又还回来了。世道不平,啥事儿也出。我黄土埋到嗓子眼了,给我留片黄土盖住脸,梁家的事儿,你们商量着办。”
于小娴愣怔了一会说:“梁家的地儿是祖宗一辈一辈过下的,非偷非抢,凭啥退地?明华,你是梁家当家的,听你娘家人一说,先吓破了胆子。区上你有靠山,咱们怕啥?你娘家亲戚一句话儿,啥事儿也了了。”
明华刚要说话,梁屯田说:“婶子,**不是国民党,人家不吃黑食儿。这一道坎儿迟早要过,河北、山西、东北都共产了,咱们还是顺应潮流吧。俗话说,识时务者为俊杰。再有势力,也挡不住土改,先把雇工们辞了,欠人家的工钱,干脆从地亩里出了。”
于小娴鼻子里哼了一声,白了明华一眼说:“屯田去了一趟三番,倒是跟着长了见识!昨儿我还跟老太太说呢,屯田吃了铁杵,腰杆儿也硬起来了。屯田,明华没少给你灌迷惑汤吧,你和你媳妇一个鼻孔儿喘气,把地交出去,你们喝西北风,还是东南风!”
以前梁屯田在婶子跟前不敢说话,今儿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,婶子打也打的骂也骂的,婶子派明华的不是,他的心里往外窜火,耐着性子说:“婶子,梁家原先有千多亩地,现在还有多少?八里堡没宅子没地的也没饿死,咱们也长着两只手,凭啥让人家养活!”
于小娴被侄子一通儿说,早气歪了鼻子,不由得两眼冒火,脸色儿苍白,指着屯田说:“老太太,您听听,我是梁家的败家子儿,梁家的地都让我倒腾出去了!”老太太骂道:“吃里爬外的东西!你婶子熬成纸人儿了,你还说这个,先拍拍你的良心问问!你婶子大人大义,换了我,先起了你的皮!”
屯田不说话了,默默地看着明华,明华微微一笑,说:“婶,您别生气,您侄儿说话欠考究,可也占在理上。俗话说,向人难向理。要不是为梁家着想,借给他个胆子,他也不敢顶撞婶子。梁家的家业不是一朝过下的,祖祖辈辈燕子衔泥一样,才有了这么一份家业。再好的家境,也有个破败的时候,一般人家也知道破财免灾的道理,婶子见过大世面,比我看得更长远呢。婶子,我是这个家里的一口人儿,我也不想让这个家败落下去,赶上了这样的世道,少不得从长计议。”
于小娴撇着嘴巴说:“我不信扛着扁担过不去城门!**也得讲道理吧,总不能一鞭儿把人赶进死胡同里去。老太太,这担儿是您从我肩上卸下来的,管得多了少不了讨人嫌,梁家纵是过得黄金柱着天,我也是一天三顿饭,穷得锅子掉了底,我和大伙儿一起扎住脖子。老太太,您作主吧。”
老太太生气地说:“屯田,娶了媳妇儿,你扎翅膀了,有主见了。你两口子不想在这个家里过,分出去单过吧,省得听你们鸡叫狗咬。”老太太说的是堵气话,梁屯田偏天生是个直肠子,想起昨儿明华说过的话,哪还顾得老太太的眼色,竟一口答应了下来。
梁屯田说:“奶奶,俺俩只要一个小偏院儿,十几亩地够了,牲口呢,给一匹骡子,锅碗瓢盆凑合着用就行。”明华急得直跺脚,梁屯田只顾嘴巴痛快,哪儿想得了许多,怕老太太反悔,干脆把事儿坐实了,说:“老太太,今天您趁早做了主张,分出去我还是您孙子,明华还是您的孙媳妇儿,分家分灶,不是丢人的事,您老人家恩准了,没反悔的道理。”
明华恨得直咬牙,这个在家里不敢说话的人,今儿什么也不顾了。于小娴哼了一声,说:“难怪忙着给自己找退路,你们两口子串通好了的!明华,我和老太太哪里做得不妥当,你言语一声,分家说在明处,别拐着弯子使唤着男人说话。”
老太太一时心急,不觉脸红目赤,手指打着颤儿说:“你们给我出去!我梁家没你们这样的子孙!”明华怕把老太太气出个症候来,她哪儿担承得了,拉着梁屯田给老太太跪下了,红着眼睛说:“老太太,您消消气儿,您孙子胡说呢。我明华没有好调教,还没到调家不合的份上,哪能敢挑唆着自己男人分家?老太太,俺娘家奶奶去得早,一进门儿,我拿您当亲奶奶呢。”
于小娴撇嘴看着明华,从明华进门儿,看着明华做人行事,她的心里先畏惧了几分。当初相亲,明华清清亮亮,肚子里没有现成墨水儿,没有拐子弯子,这个家少不得还是她说了算,她替屯田张罗这门儿亲事,原是想寻个太平日子,屯田娶个大户人家的女儿,哪有她的好日子过?谁知明华不是个善茬,不定哪一天老太太蹬了腿,明华少不得骑在她头上,现在不给她点厉害看,她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