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章（04）
从外表看不出董化斋的院子到底有多大，四周都是房子，镶得严严实实一座四合院儿，只有一座挑脊飞檐的门楼儿，向外开着。 董化斋虽说也姓董，也是八里洼的老住户，和明仁家里不一个族谱，续不上辈儿，董家人向来自谦，把董化斋放在老辈儿上，年节下也走动，只不过不那么亲近罢了。
范立田跨进院子，才知道让人家骗了。门楼里挂着一盏灯笼，光线不很明亮，隔着影壁墙，只见内院里一片灯火，好像很多人叽叽喳喳的说话，过了影壁墙，是一个闲院子，十几架大车在院子里停着，布袋摞着布袋，垛得小山一样，范立田伸手摸了摸，全是谷子，董化斋肯定听到了动静，急着把粮食脱手出去。一边儿闹春荒，一边儿卖粮食，群众怎能安心生产？
说话声在后院，范立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，没见进后院的门儿，正踌躇间，正房里的门开了，出来十几个庄户汉子，董化斋往外送人，小声嘱咐大家：“出了门，你们几个分开走，别给我招惹是非。明儿鸡叫两遍，吃点东西咱发车，听明白了没，睡觉警醒着点，别误了卯。”
大伙儿嗯呀了一声，刚要往外走，范立田迎上去了。范立田说：“二爷，您忙啥呢？吵吵嚷嚷，还以为有公事呢。”董化斋“哎呀！”了一声，伸着脖子看了看，黑影里站着范立田。心里打了一个寒颤，他咋来了？小范不是一直在三番吗？
董化斋只好出来，陪着笑脸说：“我当是谁呢，是范同志啊，真是贵客！快屋里坐。”董化斋一面拉着范立田的手，一面冲院子里的那伙人摆手，说：“你们几个快走吧，明儿一早来起粮食。范同志过来了，我不送你们了。”
董化斋一直没松开范立田的手，边往里走边说：“以前雇的几个人儿，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，说是闹土改。去年收成不好，赶上了春荒，工钱没开发给他们，这不，几个人一撺儿来要工钱呢。不年不节，最怕要账的上门，人家一开口，主家就得打哆嗦，钱不是土坷垃变的，哪儿有现钱填坑，没法儿，家里还有几担粮食，连囤底子也打扫了，一总儿顶了账，打发出去，往后就扎住脖子了。”
范立田跟着董化斋身进了堂屋，原来堂屋里有一个后门儿，直通着后院，董化斋的老婆眼尖手快，忙把后门掩上了。堂屋里一张八仙桌，两把圆魁椅子，桌子后面一张乌亮的供案，平常人家的摆设，看不出多么富贵。
范立田在椅子上坐下，董化斋说他媳妇：“快上茶啊，你这人儿真没眼色。范同志，刚才我还说呢，灯捻子上结了豆大的灯花，准有贵人上门儿，果不其然，这贵人儿通着灵性呢。”范立田笑笑，说：“二爷您言重了，我算啥贵人，也是穷人出身。我出来的时候，是投活路，老家地少人多，有咱八里洼一半儿，兴许窝在老家了。”
一会儿董化斋老婆端上两盏茶来，在一旁坐下了，神情儿有些不自然，一会看看范立田，一会看看董化斋，呆着脸说：“范同志，你在八里洼呆了有二年了吧？咋说你是俺董家门里的女婿，这村里挨门儿串遍了，还没吃俺一顿饭呢。我还和你二爷说呢，啥时你得便了，来家里吃顿饭，别说咱还是亲戚，没这一层儿，也该来俺家走访走访。”
范立田笑着说：“叫我小范吧。八里洼谁家灶门朝哪，我都有数儿，二爷家景儿咋样，还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，听说二爷家里日子过得光趟，一时也没有用到我的地方。”
董化斋找出半盒老炮台，放在范立田面前，自个儿点上水烟袋，抱着咕噜咕噜地吸着，眨着眼睛说：“小范，听说闹土改？土改好啊，均分土地是个好事儿，乡亲们眼睛都盼绿了。老辈子没过下啥，下辈子干瞪眼，天上掉馅饼，咱庄稼人没那个福分儿。”
范立田微微一笑，董化斋说：“我倒是恨不得把地交出去呢，这年月家里有几亩地，不种肚子就闲下来了，自己种不了，找几个人儿还不够工钱呢。像今年这个年景儿，有地算啥？还不如没有地，图个清静安然。”
董化斋分明在套他的话，董化斋是八里洼的重点户，家里种着百多亩地，龙王殿几十亩的庙产，在他手上，这个人心机深，脑子活络，是难缠的人。范立田说：“二爷是老乡长，八里洼这本儿账，都在您手上，将来少不得请您出山，主持公道。土改马上就开始了，党的政策，您老也了解，消灭剥削，消灭压迫，消灭封建阶级土地所有制，平均土地，实现耕者有其田。”
董化斋握着水烟袋的手有些发抖，咕嘟了一阵儿，把水烟袋轻轻放在桌面上，黄眼珠子转了转，脸皮皱了皱，似笑非笑地说：“我是看准了，还是咱们**的章程好，国民党时期，谁管老百姓的死活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。范同志，分地好啊，古人说，水能载舟，也能覆舟。老百姓安稳了，江山才能稳固。”
范立田知道董化斋在敷衍他，说话又不花钱，两片嘴皮子一碰，说好听的谁不会说。范立田说：“二爷是开明士绅，道理不用我说。眼下我们有政策，要求所有开明人士献地献粮。二爷，八里洼正闹粮荒呢，粮食不准私自买卖，这一条儿想必二爷您知道吧。”
董化斋嘿儿嘿儿干笑了两声，说：“范同志，别的我不知道，八里洼哪有买卖粮食的，一张嘴还糊不住呢。说起献地献粮，我早有这个打算，八里洼有些家产的，不止我一户，往多里说，我算个中等户，捐几担粮食没啥，为乡亲们度荒救急。可动起真的来，那帮人不好惹，我不敢挑着个头儿。”
范立田说：“二爷，政策在这里放着呢，谁也迈不过政策这条坎儿，总得有人带头，二爷说话有分量，您挑个头，富户们就跟上来了。”董化斋怪怪地一笑说：“范同志，你不摸底细，在八里洼，董家看似一大家人，我和明仁家不是一枝儿，有了饥荒谁替我担承？到头来，还是我自个收拾这个摊儿。俗话说，好说好商量。慢慢来，别把他们逼急了，不论是谁，只要松了口儿，我董化斋绝没二话说。”
董化斋这个老油子不好对付，范立田说：“二爷，我劝您老一句话，粮食绝对不能卖，县里区里有规定有章程，您知道众怒难犯这一条，大伙急了眼，难说不出个啥事儿。献地献粮的事，您老再仔细想想，没人逼您，一切全凭自愿。”董化斋眼珠子一转，嘎嘎笑了两声，说：“范同志，二爷听你的，明儿把几车粮食献出去，让大伙儿吃顿饱饭。”